做制服打扮的她,拘谨地坐在房里,一脸兴味盎然地张望着我的房间。我叫她别瞧得太仔细,同时收拾起散乱的桌面。
「我来帮你吧?」
「不用。」
破旧的冷气机发出喀哒喀哒的噪音。
明明窗户完全紧闭,外头的蝉鸣声听起来却异常吵杂。
心情真奇妙。
本应已逝的人就在我房里,一副泰然自若,好似天经地义的样子。我没什么毛骨悚然或恐惧的感觉,涌上心头的凈是困惑和怀念,这些情绪把我的内心搅得一团乱。身穿制服的她,当真就像是从那时的高中直接蹦出来似地,无论是长长的秀髮、摩擦制服下襬的习惯,或是鲜少眨眼的偌大眼眸,都和我的记忆分毫不差。
「妳要喝点什么吗?」
我如此询问,试图暂且应付过去。
「话是这么说,也没那么多选项就是了。」
「不用费心。」
奏音嫣然一笑,而后说出「你长高了呢」这种无关痛痒的话。
「并没有长多高。」
「是吗?」
「从那件事之后才过了几年而已啊。」
我之所以忍不住粗鲁以对,会是在遮羞吗?抑或只是把这股不知怎么处理才好的情绪,胡乱髮泄在她身上呢?
「那么,妳说的未了之事是指?」
我开口询问,于是奏音偏过头去。
「你没有其他事情要问了吗?」
「妳的意思是?」
「比方我是如何回来的之类。」
「问了妳就会回答我吗?」
「不,我也不晓得。」
说话没头没脑、欠缺脉络,是她从前就有的特质。
奏音抬头仰望着天花板,身子不住晃动,不晓得是否很在意日光灯灭了一盏的昏暗照明。看到这样的她,我感到乱焦躁一把的。
因为,她应该已经过世了才对。我理解并接受她的死,好不容易才在这几年之中消化掉此事。然而,她为什么事到如今又回来了?我当然是不希望她死去,想要她好好活下来。如果她还活着就好了──我如此心想过无数次。可是,当她像这样出现在眼前,我的喜悦反倒很淡薄,只觉得烦躁不已。
「你在生什么气吗?」
她也注意到了。
「并没有。」
「抱歉喔,我果然给你添麻烦了对吧?」
「不要紧。别说那么多了,快把妳的目的告诉我。」
我硬是推动话题进展,藉以矇混奏音和自己。她毫无疑问是皇奏音,但我却不愿意相信。感觉一旦採信,就没有办法从某种事物之中逃脱了。我希望在事情变成那样之前,先把麻烦事给处理掉。
「好。」
奏音点头答应,于是我绷紧神经,听她究竟会讲些什么。
「我想去电影院。」
听不太懂她话中之意的我眨了眨眼。
「我想和你去看电影。」
她重複一次。看来似乎不是我听错。
「……电影?」
我竭尽全力才做出如此回应。
「对,电影。」
奏音颔首回覆。
「和我一起?」
听闻我询问的蠢事,奏音再次深深地点了个头。
「所以我才会到这里来。」
「妳是为此回来的吗?」
「对。很奇怪吗?」
「该说奇怪吗……是很怪啦。」
我喃喃说道。
一切都太迟了。皇奏音已经不是这个世上的人。这样的她,如今才要跟我看什么电影,究竟有何意义?难道办完了这件事她就会成佛吗?
开什么玩笑,我为何非得做这种事情不可?我已接受了她的离开。这并非多么久远之前的事。时间会替人疗愈许多伤痛,但那多半都极为耗时。
我好不容易才觉得自己能够向前迈进。费尽千辛万苦,才终于如此。
「……我不要。」
甫一回神,我便这么回答她。
「皇奏音已经死了。就算妳是皇奏音,对我而言也是不在这里的人。我无法和不存在的人去看电影。」
奏音笔直地望着我。那双绝非瞪视着我却锐利无比的目光,好似看穿我郁积在内心深处那份暧昧不明的情感……甚至是埋在底下的真心话。对此,我别开了眼神。
「这样呀,我知道了。」
奏音简短地说道。
「这样好吗?」
我是在问什么啊?明明是我自个儿拒绝的。
「没关係呀,我原本就想说可能没办法吧。」
奏音并未显露出沮丧的模样。也许她当真是那么觉得,又或只是在顾虑我。对我来说,无论答案为何都一样。
「好啦,既然被甩掉了,我还是告退吧。」
我茫茫然地看着讲完话的奏音,拍拍膝盖站起来的样子。
「接下来妳要做什么?」
我忍不住如此问道。明明问了也不能怎样。
「这个……不晓得耶。我没有什么思考被拒绝后的状况。」
「可是妳却认为会遭到回绝?」
「这是两码子事。」
奏音悠哉地说着,而后伸了个懒腰。
「妳……会消失吗?」
要称呼面前的奏音是幽灵,她又显得太有存在感。她是以生物的身分,确切无疑地存在于此。一碰铁定会发现她带有热度,以及活生生的少女弹性,甚至还会感受到心跳吧。我不认为她会像是魔法般那么轻易地消失。然而,既然她已非活人,总有一天会从世上消逝,这便是人世间的常理吧。
「说不定呢。」
奏音喃喃低语后,缓缓转过身子,朝玄关的方向走去。我慢吞吞地跟在她的后头。并不是要送她离去,只是双腿习惯性地动起来而已。
穿上鞋子的奏音,仅回过头来望了我一次。
「再见。」
她的告别十分简短。
门扉打开后,长发和裙子翻动的她,倏地从我的视野中消失。在我回话之前,大门就发出一道震天价响的声音关上。之后,房里只剩下古董冷气机发出的噪音,以及蝉鸣声。
等到脚步声逐渐远离大门,我便觉得疲倦好像一鼓作气涌上来,当场瘫坐在玄关。
我捏捏脸颊,而后双手包着脸颊拍了拍。
这是梦吗?
我并不是在期待这样的结局。
只是在向这个朦胧不清、令人郁闷、没有确切答案的思绪迷宫渴求着出口。截至方才为止,奏音都在我家。对于这份事实,一直到最后我都搞不清楚自己应当採取的行动,试图以最简单的方式解决。我放弃了思考。
但是,这样真的解决了问题吗?我所做的抉择是正确的吗?内心的一个芥蒂确实消去了,却有其他疙瘩悄悄溜进来。该怎么做才能消除这份郁郁寡欢呢?睡一觉起来便会觉得神清气爽吗?还是说,即使到了明天,它仍然会像新的创伤一样隐隐作痛,不断盘踞在我心中?
*
「把球给我。」
她高举着双手直挺挺站在那儿。我忽视了她好一阵子,逕自拍着球仰望天空。秋季晴朗的蓝天有着美丽的卷积云,凉爽的风吹拂着头髮。儘管捲起袖子会有些许寒意,不过感觉动一动就会变热了。就这层意义来说,这是个很适合运动的天气。
学生们让午休时分的篮球场热闹不已。即使是放学后由篮球社所佔据的空间,这个时间任谁都能使用。另一头的篮框,有一票看似一年级的男生正追着球。
「我在叫你呀,球!」
我挪回视线,单手将篮球抛了出去,她便「妞喔」一声鬼叫,扑上去接住了它。
「我真的很不擅长打篮球耶。为什么篮框要做得这么小呢?」
把开襟衫缠在腰际并捲起袖子的少女,眯起一只眼睛做出投篮姿势,看似在想像着球的轨道。
「足球的球门就那么大。」
「足球有守门员啊。」
「篮球不也是所有人都会来妨碍投篮吗?一样呀。」
她紧闭着一只眼,气势十足地跳投射篮。少女扎起的头髮大幅度摇曳,开襟衫和裙子飘扬着。球以偏低的轨道往篮架而去,不料却遭到篮框嫌弃,大大地弹回少女脚下。
「啊,真是的,要是至少篮框再低一点就好了。」
「那样子就算不上篮球了。」
我笑道。即使就平均来看,她也算是个头娇小,不过也有身材和她差不多的选手在活跃着。
「嗳,你会灌篮吗?」
忽然被她这么一问,我摇了摇头。虽然我身高够,可是高高跳起来都不知道手有没有办法构到篮框。
「你试试看嘛。」
她把球传给我,强人所难地说道。我歪过头昂首望向篮框。好高啊。我听说就算是篮球社的人,能够灌篮的也寥寥可数。倘若身高有个一百九,跳起来就抓得到篮框吗?可是,灌篮还得从更高的地方把球扣进篮框里才行。
「我办不到啦。」
儘管这么说,我还是拍起了球,算準助跑的距离后退了数步。她把篮架前方空出来,带着期待的眼神凝望我。我的情绪略微高亢了起来。
我往前疾奔,运着球的同时骤然加速。
篮架转瞬间就逼近到眼前,我捧着球跳起来。
身子轻盈到令人吃惊的地步。
肉体远远离开了地面。
我还以为自己凌空飞起来了。
篮框就在眼前。
举起的手臂位于更高之处。
我把双手抓着的球给灌进篮框里。
──接着传来一道震耳欲聋的紧急煞车声。
世界骤然暗下来,篮框和球都消失无蹤。我彻彻底底地扑空,顺势朝前方翻了个筋斗。
着地之后,我听见一阵陌生的水声,低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脚边聚起了血泊。整片血海浸泡到我脚踝的高度。
「奏音?」
我呼唤人理当在那里的少女名字,可是无人应声。
「奏音!」
某种东西啪嚓一声倒在血泊中的声音回应我。
回头一看,只见腰际缠着开襟衫的少女,无力地躺在那里。
我发出不成声的惨叫。
警笛的声响,不晓得由何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