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夜

第二天，我坐着父亲驾驶的车出发了。

我们要去参加哈娜的葬礼。

虽然车内的气氛非常尴尬，但葬礼还是必须要去的。我坐在后座，全程没有看过驾驶座上的父亲一眼。

坐在副驾驶座的母亲有告诉过我。哈娜的葬礼虽然规模很小，只有我们一家人参加，但也依然包下了一个大堂，能几乎和人类的葬礼一样有一整套的流程。据说这都是父亲提前準备好的，但是我却觉得，明明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他準备得也太充分了。彷彿，他早就知道哈娜死期将至了似的。

葬礼过后，我才知道，他真的早就知道了。

虽然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但实际上在暑假快要结束的那阵子，兽医就告诉父亲，哈娜的体力变差了。父亲和母亲事先就知道了，哈娜随时都可能迎来最后的那一刻。

我也才终于意识到了。前天晚上，父亲在我洗完澡后，来找我说过话。那时候，他注视着的并不是我，也不是死神，而是哈娜。因为他当时其实很在意哈娜的身体状况。

母亲也有告诉我。父亲昨晚回来得那么晚，有一部分是工作上的原因，但主要还是为了去安排哈娜的葬礼。据说，他很早以前就为哈娜做了很多準备。所以，他并不是不在乎哈娜。

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一点都不告诉我啊。我质问了母亲，得到的答案是不想让我太过担心。昨天父亲会说出让我转换一下心情这种话，也是出于他那种风格的温柔。母亲还开导我说，」他说的话可能的确不好听，但他是真的很关心你和哈娜的事情」。

儘管如此，我还是无法原谅父亲。因为，和大哥那时候相比，他看起来彷彿并没有因为哈娜的死而感到悲伤。而且我还有种只有我一个人被排除在外了的感觉。我想要他好好告诉我哈娜的状况。

要是早点知道这件事，我就能在哈娜身旁，花更多时间好好陪陪它了。也应该能见它最后一面，能好好和它道别了。

但是，我真的能为哈娜做点什么么？

不，即使我提前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哈娜能看见死神。所以哈娜的寿命就到昨天为止了。不管我做了什么，哈娜都注定会死。

是啊，我不是也一样么。

我也很快就要死了。这是注定的命运。

哈娜的葬礼平淡无奇地进行了下去。祭坛上放着哈娜的遗像，上面装饰着五彩缤纷的鲜花。和人类的葬礼一样，也有僧人为哈娜念了经。

哈娜被装在了那个小小的棺材里。我没能再去多看一眼它的遗体。大哥的时候也是这样。我没有这个勇气去看家人那彻底变了样的脸庞。葬礼公司的人让我们把带有回忆的东西放进棺材的时候，我也是把那些东西全都交给了母亲。

哈娜散步时使用的狗绳。哈娜喜欢的玩具。哈娜的餐具。

哈娜和这些东西一起被火葬了。

就和大哥那时候一样。

等我再次见到哈娜的时候，它已经被装进了一个比棺材还小许多的盒子里。

它变轻了，变得轻易就能拿起来带走了。

是因为它失去了生命的重量么？

「——结束了呢」

那之后，到底过去了多久。

听到了死神的声音，我的意识才终于苏醒了过来。

我横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并没有睡着，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天花板。就和昨晚一样。没有一丝气力去做任何事情。感觉就好像被暂停了的视屏一样。我记得刚才明明还是中午的，但现在外面却已经变得一片漆黑了。

这是死神今天第一次和我说话。

她大概也是相当顾虑我的感受吧。不管是在哈娜的葬礼时，还是在去葬礼的车上，她都一直呆在我身旁，但却一句话都没说。我本以为她是个不懂人情的家伙，但看来这种程度的考量还是有的。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那个……」

死神用我和她见面以来从未听到过的轻声对我说道。看起来是真的相当顾虑我的感受吧。

儘管如此，她还是觉得必须要说些什么才行吧。她肯定是想要鼓励我几句吧。

没想到，会让死神因为我家里人死了而顾虑我的感受。

「呵呵……」

「……诶？」

「哈哈……」

「哈诶！？」

死神被惊呆了。

也难怪。毕竟至今为止一直沉默不语的我突然笑出声来了。说不定，她觉得我终于还是疯了，不过我其实很清醒。

「……吶，你还记得么？第一次遇到你的那晚，我说过的话」

「什么话？」死神用表情问道。

「我有说过，我死后不会怀有未练吧？」

「……嗯。是有说过呢。所以才会变成我和你一起去寻找未练嘛」

「那话，其实是骗人的」

「……诶？」

「如果要说我对生前会有什么未练的话，那就是哈娜了」

我笑着说道。

因为，不这样我可能就要哭出来了。

「它是我的家人，是我的挚友。大哥死后，它是我内心最后的支柱。我唯一挂念的，就是在我死后被丢下的哈娜」

哈娜一直都愿意呆在我身边。不管是大哥死后我失去了梦想的那时候，还是我和父亲的关係变僵的时候，它都一言不发地一直关怀着我。

即使我们言语不通，不，正因为我们言语不通，所以我才被它拯救了。我不需要那些流于表面矇混人的话语。是它治癒了我的心。

他是我的另一个大哥。

「所以，这下，我是真真正正，彻底没有未练了。甚至还想早点去大哥和哈娜在的那个世界了。这样一来，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变成幽灵了」

我一边这么告诉死神，一边自嘲地笑了起来。

「你的工作就到此结束了。虽然只是短暂的一小段时间，但还是谢谢你」

没错，这下我已经没有丝毫对生的未练了。

我甚至有了些想要自杀的念头，但并没有这个必要。反正我的生命也就只剩下2天时间了，就算放任不顾我的愿望也终能实现。

「是么……。这样啊……」

死神她，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是不是因为我对她撒了谎而受打击了呢。还是说，因为我是个没有未练的人而对我失去了兴趣呢。毕竟没有未练的人死后不会变成幽灵，而她也说过她的工作就是不让即将死去的人变成幽灵。

死神带着一副认真的表情一直注视着我。

我们就这样沉默了一阵子。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

而死神紧接着说出的却是这样的话。

「……什么怎么办？」

「是打算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等死么？」

死神俯视着躺倒在床上的我问道。

我抬起了头，重新好好地看向了她的脸。

她脸上带着的，是一如既往的明亮的笑容，是比还活着的我更充满生气的笑容。

「你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决定自己迎接死亡的地点哟」

她保持着这副表情，看着我的脸，对我说道。

「你能做到。只有你——只有遇到了死神的你才能做到这件事」

是啊。

我和大哥不同，我遇到了死神，所以我知道了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大哥没能做到的事情，如今的我却能做到。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至今为止还从未有过大哥做不到，而我能做到的事情。

我下定了决心。

看到了死神那充满生气的笑容，我觉得我也打起了一点精神。

所以，我总算从床上爬了起来。

太阳早就已经下山了，但我还是小心着不让父母注意到，静静地走出了家门。

我意识到现在这种异常难受的感觉，有一部分是因为肚子饿了，于是就去便利店买了点简单的轻食填了填肚子。从昨天起，我就只喝过水，想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了。那之后，我从ATM里取出了我的存款。我拿出了至今为止存下来的全部财产。虽然就快要撞到限额了，但还是一次性取了出来。把取出的现金装进了茶色信封。拿着第一次直接拿在手中的大额现金，我的手有些颤抖了。

回到家后，我把一晚份的换洗衣服、少量日用品和取出的存款一起塞进了背包。

接着，我写了一封信。

这是写给父母的留言。

我把它放在了客厅的桌子上。

『至今为止，十分感谢』

内容简洁到了我自己都觉得惊讶的地步。

「……只写这些就行了么？ 不会觉得后悔么？」

听到死神这么一说，我又重新思考了一下，但却也没有想出更多想写的话了。

他们把我养育至今。他们让我上了学。他们让我无病无灾，没有丝毫不自由地诞生到这个世界。他们也让我经历了那么多愉快的事情。儘管有那么多值得感谢的事情，但这些却都不是能用言语就能轻易表达出来的。虽然我对父亲有许多意见，但我也依然对他抱有不尽的感激。毕竟这不会改变他至今为止为我做过的一切

我很快就要死去，无法回报父母的恩情，真的是很对不起他们。

喂喂，怎么回事啊。等等啊。

这不也是死神说的未练么？

但是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了。还剩3天，不，今天马上就要结束了，留给我的时间就只剩2天了。短短2天时间，我也没有能为他们做的事情了。

我是个任性的孩子，真的对不起你们。

所以，剩下的时间，就让我为了自己而使用吧。

「……嗯，已经没事了。走吧」

算上今天，我将在下下个夜晚死去。

是这周末的夜晚。

我和死神一起踏上了通往我的终结的旅途。

※

靠着紧急照明灯暗淡的亮光和笔式电筒，才总算能看清眼前。寂静的医院走廊也让人觉得无比阴森。

穿着丧服的少女所说的话，让正人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了。

「……那个。也就是说，你是死神，是特地来告诉我我马上就要死了的事情，是么？」

黑髮的少女笑着点了点头。

「嗯，没错哟。果然，你也觉得这种事情难以置信么？」

据这个自称死神的少女所说，好像只有将死之人才能看到她的存在。所以，能看到她的正人很快就要死了。

「啊，嗯，是呢。太过突然了，所以是有点难以置信吧」

正人温和地笑着说道。

这就是小孩子的空想罢了。但是，为了不伤害到这孩子，他并没有完全否定。当然，他也并不打算随口乱回答她的话。

「……如果，你说的是事实，那真的是非常遗憾啊。我还差一点点就能实现我的梦想了呢」

「梦想？」

「嗯。我是个实习医生。还并不是真正的医生。成为真正的医生，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而且，我还和那个患者的女孩子约好了，一定要治好她的病，等她病好了，要和她一起去医院外面玩。如果我死了，就等于是背叛了她，而且好不容易才拥有的新的梦想，也没法实现了啊」

「啊，说起来，白天的时候，你是有和她说过这种话呢。……嗯，那么，如果你就这么死了的话，绝对会有未练，你肯定会变成幽灵吧。毕竟你好不容易为了成为医生努力学习了这么多年却都白费了呢」

自称死神的少女说，对生前抱有未练的人在死后，没有办法好好前往那个世界，就会变成在这个世界彷徨的幽灵。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这样下去正人即使死了也无法彻底离世，百分之百会变成幽灵了。

「……而且，弟弟的事情也成了我的未练啊」

「弟弟？」

「嗯。我有个年龄相差许多的弟弟。父亲一直很忙，小时候几乎每天都是我在照顾的重要的弟弟。我想要见证他将来会成长成什么样子，和他一起喝酒也是我的梦想。要是现在死了，这个梦想也没法实现了呢」

「哼~……」

少女的话并不是能让正人笑出来的玩笑。他只是想像了一下自己死后的事情就感觉心头一紧。弟弟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啊。肯定会哭出来吧。他虽然喜欢逞强，但意外也有爱哭的一面。

「当然，也不只是弟弟。父亲，母亲。还有哈娜也是如此。他们都是我重要的家人。死了丢下重要的家人什么的，我实在是承受不住。这会让他们多伤心啊」

「这样啊。你很重视家人呢。自己死了，留下他们这件事感觉会成为一个深刻的未练呢」

「不止是家人啊。朋友，照顾过我的人，还有遇到过的人，大家都是如此啊。挂念的东西太多了，区区一星期左右的时间，我没法打消其中的任何一个啊」

自己要是现在死了，肯定会变成徘徊在这个世界的幽灵吧。正人这么想道。

当然，前提是少女的话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