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分享一件以前的事。当时有个热烈发表自我主张的男子,出现在比现在热闹的车站前面。那家伙像三明治一样,在身体正面和背上贴着传达自我主张的纸张,比手画脚地对着路上往来的人们诉说主张。他的动作大得阻碍到行人通行,感觉随时都可能有人去通报站员。对于他的主张,没有任何人好奇心旺盛地停下脚步聆听。
毕竟是阳光猛烈的炎热夏天,每个人都垂头丧气地走着路,根本不想靠近一个如人体岩浆般散发出炙热能量的男子。我也跟大家一样,没兴緻站在男子的正前方听他说话,但还愿意站在远处听一听高论。因为我随时都有时间。
照男子所说,「这个世界是神的垃圾桶」。神创造出来的失败作品会遭到废弃,而废弃地点据说是我们居住的星球。真不知道男子是从哪里接收到这样的神旨。不过,可以凭靠执着的想法和妄想甩开酷夏的热气,还那么有精神地大声喊叫,让人不得不佩服地想:「人类真是有趣。」所谓情绪足以影响病情,这句话或许挺正确的。
根据男子的预言,世界似乎会在一星期内烧毁,迎向末日。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两年以上的时间。世界应该还没到末日,我们也还好好活着。
所以,我今年的夏天也为了考试吃尽苦头。
大学上学期的期末考结束了,开始进入第二年的暑假。快中元节了,要回老家一趟吗?还是不要?抱着犹豫不决的心情回到公寓时,发现比内像个小混混般蹲在门前等我回来,我决定先逃为妙。跑到一半时我回头看,不用说也知道,比内当然追了上来。
我们两人一路跑到公寓外。流了满身大汗回来,为什么还要回到大太阳底下?笨蛋才这么做。于是,我停下脚步,抱着「姑且听听吧」的心态转过身。一转身,我看见一个女人整片浏海贴在脸上,浏海底下的右眼眯起,还发出锐利的目光。她一边大幅度摆动双手,一边保持身体向前倾的姿势奔来。我决定继续逃跑。
我从便利商店的前方跑过,再经过大学的出入口,準备奔向邮局的另一端。说是这么说,但其实建筑物并排在一起,所以实质上的距离根本不到二十公尺。刚才好不容易走下大学的陡坡,总算可以回到房里休息的,我怎么可能真的打算在大热天里奔跑。我们在体格和性别上都有差异,随便跑一跑也不会被比内追上吧。
因为我这般小看比内,双脚的动作也变得懒散,结果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低估了比内的实力。比内的动作明显看得出来是认真的。虽然她的跑步姿势奇特,上半身和下半身的动作不协调,看似各做各的动作,但确实拉近距离往这方逼来。这女人的一举一动怎么都像在拍恐怖片啊?这或许是种她真的被逼急了的表徵吧。
比内在离邮局不远的地方追上来,整个人趴在我的背上。不知道是顺势还是恰巧,我的腰被她的膝盖踹了一脚。我猜她是故意的。
我和比内一起手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地低着头。比内左右不对称的双眼隔着髮丝直直瞪着我。与其说她的右眼比较小,应该说左眼看起来比较大。
「你干嘛要逃跑?」
比内的问话态度充满恨意,彷佛在说「害我没事多受苦」似的。
「我看到你追上来,就忍不住跑走。」
「是喔……」比内擦汗擦到一半停下动作,然后用力甩手和甩头。
「是你先逃跑的吧!」
她似乎察觉到顺序有问题。真可惜,差一步就骗过去了。
「没有啦,我怕又被掐住喉咙。」
比内刚才的姿势就像乡下地方的便利商店外面,坐在路边水泥块上吃午餐的小混混一样,一般人看了都会产生戒心,也会想逃跑。
「你找我有什么事?」
比内先从膝盖上挪开了手。这女人每次都复原得这么快。
接着,她一副有所要求的模样伸出手。
「我会找你只有一件事!还给我。」
「还什么东西?」
「我的诗……呃……我是说写了很多东西的笔记。」
比内说到一半时视线在空中游走,并改口说道。她的脸颊因为难为情而逐渐泛红。
哈哈!竟然要我还给她我的诗篇收藏。
「那是被丢到垃圾桶的东西,而且我也不是用借的……啊!是,我会还给你。」
看见比内的右手摆出準备发出刺喉攻击的姿势,我乖乖地表示顺从。如果不顺从,她可能会放火烧了房子,也顺便把我烧了。再说,我拿着那些诗其实也没什么用。
不过,现在比内知道了垃圾桶的运作方式,我恐怕再也读不到新创作的诗篇,这点确实让人有些难过。我失去一个珍贵的消遣方式,取而代之地得到「爱诗狂」这个受人鄙视的称号。这叫我怎么过日子啊!
「那回去吧!快点!真是的,害我没事白白跑一大段路……」
比内一边发牢骚,一边往回走。她要往回走是无所谓,但每走一步路,就脚步左右晃动地说一句:「好热!」她到底在门口等了多久啊?虽说头上有二楼的走道挡住烈阳,但恐怕还是无法完全挡住夏日的热气。
「其实你可以在房间里面等我的,虽然我房间没有冷气,但至少还有电风扇。」
我是说只要你不会把我房间翻得乱七八糟之后,还放把火烧了房间。
「啊?我又没有你房间的钥匙。我又不是你的女朋友。」
比内用夸张的动作挥手否定。我也不想交一个动不动就纵火的女朋友。
「我自己也没有钥匙。」
「你在说什么啊!」
「我的意思是我都没有锁门。」
我走到比内的身边跟她并肩而行,走着走着,连我也快要脚步左右晃动起来。
「你的脑袋真的有问题喔。」
「是啊~」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性。那栋公寓里有谁的脑袋是正常的?西园就别提了,而住在二楼的两个住户我不熟,至于女国中生……她算正常吗?自从要我帮忙推销内衣裤之后,女国中生只是看到我就会立刻逃开。那感觉简直就像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一样,情况非常不妙。我很可能被迫从「爱诗狂」升等为「爱内裤狂」。
比内在便利商店前停下脚步。横向拉长的蓝白色招牌反射着阳光,显得刺眼。
「干嘛?」
「我要买冰淇淋。」
说罢,比内宛如被吸进去似地走进便利商店。
「那我也要买。」
望着便利商店几秒钟后,我一边这么嘀咕,一边也跟着走进去。毕竟回到家只有香松可吃,吃香松也得不到什么疗愈效果。
比内买了水果冰沙口味、我买了鲷鱼烧形状的冰淇淋后,走出便利商店。枝繁叶茂的绿树从便利商店沿着大学的坡道延伸,我们两人来到树荫下,并肩靠在墙壁上,拆开冰淇淋的包装。
自树叶间流泻的阳光在肌肤表面游动,如发亮的碎纸片般纷纷飘落。
或许是便利商店的冷气吹乾了汗水,不再有在炎热晴空下的不舒服感。虽然四周的空气仍然像不会流动的温水贴在肌肤上,但姑且就当作在泡温水澡好了。或许是冰淇淋帮手和嘴巴降了温,所以才忍受得住吧。
比内咬下冰棒的爽脆声音,和今年显得低调的蝉鸣声重叠在一起。抬头仰望着从坡道和树林另一端冒出头来的大学建筑物,我渐渐体认到真的放暑假了。虽然小学或国中时,暑假期间自然会有很多行程,每天都很忙碌,但对于长假确实抱着期待。到了现在,却变得必须苦恼要安排什么活动,才能排遣无聊的日子。而且,现在和肌肉、女朋友都没有继续交往了。
不知道是不是不方便吃冰,比内把浏海往上拨开到左右两侧。
她只要好好整理头髮,确实是个美女。真希望她可以一直这样,不要那么粗暴。
是说,让她变得粗暴的原因好像是我喔?没事的,是我想太多了。
「你叫什么名字?」
趁着视线交会时,比内问了我的名字。
这好像是第一次和她这么冷静地交谈。
「我姓神(Jin)。」
比内搬进公寓那天来打招呼的时候,还有上次大闹一场的时候,我都说过自己的名字,但她好像不记得了。
这或许是正常的,我也不记得二楼的剪髮男和女国中生叫什么。
「Jin?」
「汉字是神,但念成Jin」
我举高手指在空中写字。比内用视线追着我的字迹,吃了一口冰棒后,她低声说出感想:
「很自以为了不起的感觉。」
「姓氏又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
哪有人这样找碴的。
「名字呢?隼人?宗一郎?」
「喜助。」
「好像古装剧里会出现的名字喔。」
「会吗?」
以前是有人说过很像牛舌店的名字。我爸妈说的。他们怪怪的。
「你的名字呢?」
「比内。」
「我是说后面的名字。」
虽然从比内的语气感觉得到她是刻意在闪避,但我还是试着再次询问。
比内转动着眼珠,最后直直看向前方,态度冷淡地回答:
「桃。」
「……是喔。」
这名字应该不至于到不想让人知道的地步吧。不过,确实会觉得太可爱了一点。
对话在这里中断了,我重新吃起冰淇淋。我刚刚不应该从尾巴吃起鲷鱼烧冰淇淋的,如今身体部位的冰淇淋溢了出来,可能是我不该一直咬同一边吧。用手指抹起冰淇淋舔了舔之后,忽然有种回到孩提时代的感觉。
闷热的风吹拂而来,比内的髮丝随之飞扬。她用手按住头髮,抬起头说:
「你是大学生啊?」
「是啊,上面那所大学。你呢?」
「我不是学生。」
比内否认。她的回答令人意外,但她也没说自己是社会人士,毕竟平常也没看到她像是要去上班的样子。
背后可能有很多故事吧。我刻意不去询问这方面的事,但还是试着问:
「你几岁?」
「今年就满二十二岁。」
「咦?你比我大喔?」
我不由得从墙上挺起身子,吃惊地说。我一直以为比内可能跟我同年,或比我小。
比内眯起右眼,投来充满攻击意味的眼神。
「现在你有要尊敬年长者的意思了吗?」
「还是不要好了,太麻烦。」
「这什么理由嘛!」
比内似乎也不觉得介意,她没有反驳地带过话题。话说回来,她二十二岁了,还会写那样的诗篇啊。
不对,好像有人说过女人不论到了多大的年纪,永远都像小女生。而且,或许出了社会的人会遇到更多与现实的摩擦,所以很容易陷入诗篇所描述的那种心境。我猜应该是吧。
写诗是个人的兴趣,我没有要干涉或批评的意思,上次是因为不得已才会干涉。
我看向远方,让自己接受这样的解读,比内趁着这时迅速移动到我身边。当我察觉到时,比内已经大动作地移动头部。
「啊!」
鲷鱼烧冰淇淋剩下的头部被大口吃掉了。比内塞了满嘴偷吃来的鲷鱼烧冰淇淋,动着脸颊和下巴咀嚼,眼里流露出赢得胜利的骄傲目光。
「太夸张了吧~」
我挥了挥剩下的空袋錶示抗议。比内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别开视线,把鼻子扬得高高的。
「因会我逼你搭。」
「呃……那个……」
比内刚刚似乎是在说「因为我比你大」,但这根本不成理由。既然她可以毫无理由地做出这般恶行,表示我也可以大方反击。比内还在距离很近的位置,我一定可以成功反击。于是,我朝向她伸长脖子。虽然发现比内显得不自在的右眼有所反应,我还是不在意地勇敢挺进。
「啊!」
「呱咀!」
为了保护比内的名誉,我在这里就不明确指出后者是谁的惨叫声。
我打算学比内一样吃掉她剩下的水果冰棒时,比内转身试图保护冰棒,结果两人的头部互撞。我是被正面撞上额头,比内则是被猛力撞到侧头部。发出一声闷响的撞击力道之强,让双方都站不稳地往后退了几步。
我按住额头,感到严重耳鸣。耳鸣配上蝉鸣的合奏,感觉脑袋瓜都快扭曲变形。
「呜~我眼冒金星了……」
儘管如此示弱,我还是冷静地掌握状况,从冰棒的右侧大口咬下。比内原本按住头部闭着一只眼睛,她有所察觉地发出「啊!」的一声,但为时已晚。我发出爽脆的声响享受着冰棒的美味。比内拿着缺了右半边的冰棒,怒气沖沖地对我说:
「你在干什么!」
「捏七人捏烧七盛,尼纠都都包涵吧!」
「谁听得懂!」
我明明告诉比内「年轻人年少气盛,你就多多包涵吧」,她却完全没有要听人家说话的意思。比内伸出手试图掰开我的嘴角,于是我拚命抵抗,最后演变成一场互推的场面。「嗯~~~」我使力地紧闭双唇,左半边的脸痛得不得了。「呃啊~~~」比内拚命想要掰开别人嘴巴的表情也相当狰狞。在我们这样拉拉扯扯时,水果冰逐渐融化,就快从冰棒上滑落。
在两人你争我夺之间,我硬是吞下嘴里的整块水果冰,然后对着比内吐舌头。「呜呃~~~~!」结果被比内一把抓住舌头。比内把玩着我的舌头,脸上浮现近似虐待狂的笑容,嘴巴还歪了一边,我不禁觉得自己像是被地狱来的饿鬼缠住了。这女人实在太可怕了,她如果还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简直就是女鬼。她该不会其实是住在公寓里的妖怪吧?
儘管远方已不再传来蝉鸣声,我还是一直被迫参与这场程度低又没完没了的争斗。拜比内所赐,我不但眼冒金星,还觉得脑袋发麻。原本保持爽朗的安稳心情,顿时变得一片阴暗。背上的汗水好不容易乾了,现在又是汗水淋漓。为什么每次只要跟这女人有瓜葛,就会弄得满身大汗?比内的浏海也又掉了下来,让人看了觉得很恐怖。
等到风浪平息后,两人可以共享共度的时光早已流逝。算了,无所谓,反正只要把保管在家里的诗篇交出来,我和比内的缘分便会就此结束吧。
「……回去吧。」
「嗯,动作快点。」
比内推着我的背催促说道。「等一下啦!」我把冰淇淋的空袋丢进便利商店的垃圾桶里,摸着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