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看过长鬃山羊?」
「我看过网站。」
「我说的不是那个kamoshika(注5。」
如果她对kamoshika有所了解,也是可以聊一聊,但我决定还是拉回话题。
一直蹲在区隔田地和马路的渠道旁观察螯虾后,额头和脖子上像是被洒水器洒过似地爬满汗珠。不论是晒在身上的阳光,或是扑鼻而来的热气,都强调着此刻正值夏季。感觉上,夏天已经持续了半年,甚至快一年。
因为发生很多事,我为了在女国中生面前耍酷,结果来到如此偏僻的乡下地方。四周的住家稀少,景色一览无遗,风也不会因为被建筑物挡住而勾勒出曲曲折折的轨道,直直吹拂而过的风感觉舒服极了。为了配合四周多是田地的景观,就称它为绿风吧。
只是,我旁边有个讨人厌的女人,故意挡住绿风的去向。
顺道一提,我们两人的手上都抓着一只蝥虾。「沖啊!快夹他!」「快使出蝥功!」「咬死他!」我们一直这样大声嚷嚷,直到刚刚才停下来,也真是辛苦被迫陪我们玩的蝥虾了。
「日本人不是会说拥有一双像长鬃山羊一样的美腿吗?长鬃山羊的腿有那么好看吗?」
看见比内的双腿时,我有了这样的想法。虽然个性很差,但比内有一双美腿。因为她穿着轻便的凉鞋,所以连脚趾头也能仔细欣赏。不过,现在是夏天,不管怎样还是会有一些汗水积在脚底吧。这么一想后,不禁兴趣顿失。
「我也不知道到底好不好看,但就是给人很修长的印象。」
「确实很修长。」
「去帮我买冰淇淋。」
「不要。」
「喝啊!」「危险!」「看我的厉害!」都老大不小了,我和比内又抓起螯虾互相打来打去。唉~怎么都玩不腻呢。这时,身后传来客气的声音说:「不好意思,可以打扰一下吗?」我回头一看,发现身穿制服的木鸟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站在眼前。木鸟的表情像在陪笑,但参杂着些许尴尬的情绪,其实我也觉得挺尴尬的。注5◆长鬃山羊的日语发音为「kamoshika」,同音亦指利用虚拟人声软体VOCALOID创作歌曲的作者。
木鸟刚刚走回来确认状况后,再走回家里,现在又走了回来。好忙啊~木鸟是个女国中生,我知道她叫木鸟,但不知道姓什么。马桶盖髮型的髮丝像在舞动似地随风摇曳。木鸟有着小巧玲珑的鼻子和眼睛,五官给人稚气的感觉。
「怎么啦?」
我一边闪躲朝鼻头袭来的螯虾,一边询问木鸟。比内一副像在说「反正她不是来找我说话」似的模样,不肯罢休地发动攻击,害得我不能专心只应付木鸟。在一进一退的攻防战持续之中,木鸟迟迟不肯说出来意,我只好再次找机会回过头看。木鸟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张大眼睛看着我和比内的互动。
「怎么了吗?」
「没有,两位感情很要好的样子……是真的感情要好吗?」
看见我和比内互抓着蝥虾打来打去的模样,木鸟的心中似乎有很多疑问。
「你觉得呢?」
「嗯……呃……」
木鸟一边把弄侧边的头髮,一边皱起眉头看似相当苦恼的样子。这问题有这么难回答吗?我懂了,她不敢说出真心话。虽然很想说看起来像「愚蠢的大人」,但又怕说出来会挨骂。我似乎问了一个让人尴尬的问题。
「没事,当我没问。所以,你找我什么事?」
你难得来到这里,不用管我们,好好陪在爸爸身边就好了啊。
催促后,木鸟总算张开看似柔软的双唇,一副不乾脆又显得不知所措的模样说:
「我跟我爸爸说了之后,他说务必要跟你打声招呼。」
「喔,原来是这样啊。可是,我现在正在打蝥虾仗耶。」
打仗打到一半时总不能转身背对敌人。我和螯虾先生一起挥了挥螯和右手表示婉拒,但木鸟从背后拉着我。她用意外强劲的力道拉着我说:「拜託、拜託!」这么一来,我根本无法拒绝,只能乖乖地跟着木鸟走。一个曾经要求我买内裤和其他东西的女儿,我该拿什么脸去见她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没受到邀请的比内也跟了上来。我试着赶她回去,但发现这样永远也别想往前踏出一步,不得已之下,只好就这么一起前往木鸟的父亲家。不过,比内和我两手都各抓着一只螯虾,明显带着会夹人的利器。如果换成我,绝对不想见到这样的恩人(附蝥虾)。而且,我整只手湿湿的,还有点臭。
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住家的院子后,看见一名疑似木鸟父亲的男性在屋外等候。虽然我也不觉得这样的形容恰当,但木鸟父亲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很普通的人。他留着一头剪得齐齐的髮型,戴着镜框偏粗的眼镜,下眼睑有着淡淡的黑眼圈。那是我熟悉的大人模样,和那位肩膀宽广的母亲比起来,他显得纤瘦单薄。如果要把木鸟母亲比喻成雪崩,木鸟父亲会是结在水坑表面的薄冰。
两人加起来除以二真的有可能变成这样吗?我感到怀疑地看向身边的女国中生。木鸟显得难为情地频频低下头又拾起头,一副无法镇静的模样。虽然还没有细问详情,但看得出来她应该和亲生父亲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
木鸟的父亲有礼貌地低下头,做出九十度鞠躬的动作。
以前从来没有大人会这样对着我低头,让我不禁有些困惑。
「这次承蒙你这么照顾我女儿。」
「没有啦,哈哈哈,我什么也没做。」
木鸟的父亲甚至也对着比内低头道谢,为了不让他白白低头,我展现了亲切的态度。「哪里、哪里,你太见外了!」比内莫名其妙地这么回了一句,并试图用肩膀推开我。这女人竟然想邀功!然而,总不能在这样的场面下当场反击,上演难看的争斗画面,所以我控制住情绪,只用肩膀和她互相顶来顶去。
明明有相当宽敞的空间,我和比内却互撞肩膀地挤在一起,不晓得木鸟的父亲看了会怎么想?况且我们手上还抓着螯虾。
木鸟的父亲抬起头后,感觉得到他的眼神不安地在晃动。儘管如此,表面上我们双方还是彻底维持和谐的气氛。这种大人的成熟互动让人很不习惯,也觉得棘手。
「听说你和木鸟住在同一栋公寓?」
「是的,我是后来才搬进来,所以受到很多照顾。」
不是我爱自夸,这样的回答简直是资优生的表现。姑且不论木鸟,我身边的这个女人不知道又会乱说什么。我满怀戒心地这么想时,她推开我往前踏出一步。当然了,手上依旧抓着螯虾。
「这男人一天到晚在倒垃圾,可见他的生活里有很多东西是多余的。哈哈哈哈哈!」
比内一副爽朗的模样加入交谈,还刻意贬低我。也不想想我倒垃圾的次数那么多是谁害的!基于礼貌,木鸟的父亲发出「哈哈哈!」的笑声回应,交谈也在这里中断了。怎么有人这么不会看气氛啊!
依现在的气氛看起来,似乎只能由我来延续话题。我是说我觉得啦。
「呃~你和你女儿没有一起住喔?」
说别人不会看气氛,但我切入这个话题妥当吗?话说出口的下一秒钟,我后悔了。因为焦急过头,想到什么就直接说了出来。木鸟的父亲像吃了苦瓜似地扭曲着脸,露出苦涩的表情。
「那时对方很年轻,我也很年轻。就是这么回事。」
木鸟的父亲没有回答太多,形容方式也显得保守。想想也是,总不能说过去是一场失败或过错吧。我边摸着木鸟的头心想:「毕竟得到了女儿这个收穫。」不过,我手上抓着蝥虾,所以吓得木鸟一边哇哇叫,一边跳来跳去地逃开。木鸟似乎不喜欢螯虾在她头皮上爬动的感觉。想像一下后,我发现自己也挺讨厌那种感觉的。虽然只是形式上的反省,但我告诉自己不应该那么做。
「我爸爸说,叫我今天在这里过夜……」
木鸟像是要挥走尴尬气氛似地插嘴说道。我转移视线打算看向木鸟时,从眼角余光捕捉到屋内的状况,注意力随之被吸引过去。
「如果你们不嫌弃,也请一起留下来过夜……」
玄关门打开了一道小缝,门后有个小男孩在观察这边的动静。小男孩看起来年纪还小,不确定是否已经上了小学。依这种状况来说,小男孩应该算是木鸟的弟弟吧。
我和小男孩对上了视线,小男孩一副害怕的模样左右晃动,立刻别开视线。
「神先生?」
「喔,这样啊……」
在这个有些複杂的社会里,我的所为不见得一定是善行。
我在水面上丢出一颗石子,不知道会掀起什么样的涟漪?
大人的世界真是複杂。
我郑重地婉拒了在这里过夜的邀请。一方面不想让木鸟他们太过费心,另一方面也担心万一聊得太多,可能会不小心发牢骚地说:「我差点被迫跟府上千金买内裤呢,哈哈哈!」
还是乖乖回去才是明智之举。
比内似乎也打算回去,但其实她怎么决定我都无所谓。
她根本也不知道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所以决定要回去肯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等一下!」
準备回去时,比内忽然发出命令。为什么我要听这女人的命令!儘管这么想,我还是很自然地停下脚步。我站在原地看着比内时,发现她把抓来的螯虾放回原本的地方。
两手变得空空后,比内转过身以冷漠的态度面无表情地说:
「他可能另有家庭了。」
比内难得说出我也认同的意见。照着别人做也没什么不好,于是我把手上的蝥虾也放生了。
回到公寓后已经过了两天。在这之间,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我一直躺在房间里,反覆做着操作按钮的无益动作。电风扇转动的声音和廉价的电子音重叠在一起,令人不禁陷入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和房子一起被拉回几十年前的夏天。
以前有个来自大陆的业务员,用简短的日语向我推销文具用品等物。他当时是推销一整套的产品,包括铅笔、直尺、量角器等,一些让人怀疑大学生根本用不到的文具用品。我拒绝时,对方拿出一样东西说是赠品,那个赠品就是我现在正在玩的游戏机。听到业务员说全部只要一千圆,我就决定买下来了。
那台游戏机是GAME&WATCH的仿冒品,液晶萤幕比正常的萤幕单薄许多。游戏机的造型很像克林姆麵包,算是相当方便掌握,但音效十分刺耳,感觉都快钻进骨头里。而且,仿冒品似乎自动省略了像是调整音量这类的友善功能。不论我怎么操作,音量永远那么大;精神比较不集中时,还会被音效吓一大跳。就不能改善一下吗?拜託不要在那边哔哔哔叫了!
还有,每次游戏结束时我都有种「我到底在做什么啊?」的扫兴感觉,这点是不是也可以稍加改善呢?就这样,我度过了因为躺太久而头痛的午后。
这时,门外传来显得客气的敲门声。
「神先生,请问你在家吗?」
我在啊。是木鸟的声音。我丢开游戏机,往玄关走去。从地板上挪开身子后,发现衬衫因为湿答答的汗水黏在背上,感觉很不舒服。
在玄关穿上凉鞋后,我才想起门没上锁。「请进。」出声催促后,木鸟打开房门,吃惊地发出「哇!」的一声。也是啦,一开门就看见一个邋遢的男生挡在面前,任谁也会吓一跳吧。我撩起往下垂的浏海心想:「差不多该去剪头髮了。」如果二楼的剪髮男愿意帮我剪头髮,就可以省下剪髮费,问题是我跟他感情没有很好。
「你好。」
「你好啊~你回来了啊?」
「是,上次那件事真的很谢谢你的帮忙。」
木鸟深深低头致谢。然而,当她抬起头时,脸上的表情似乎蒙着一层阴霾。或许在她父亲家里发生了很多事吧。
那些事与我无关,所以我不会特地表示关心。
木鸟今天穿着妈妈的衬衫,衬衫太大件了,所以她在两边打了结做调整。打了结后,衬衫紧紧贴在木鸟身上,低调地强调着隆起的胸部。木鸟本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点,但我看了不禁泛起一股寒意。
还有,木鸟捧着一只体积偏大的纸箱,里头不知道装了什么。那纸箱看起来有点眼熟,仔细一看才发现上面印着附近一家超市的名称。
「啊!你刚刚在睡觉吗?」
「没有啊。喔,你是看到我头髮乱翘啊,不用管它。」
我伸手把左边翘起来的头髮往下压。居然比早上起来时还要翘。
「我不是说头髮,我是说你脸上的痕迹和口水之类的……啊!没事、没事。」
「我只是閑到不行,所以在房间里躺着混时间而已。」
也没有收到新创作的诗篇,来的儘是一些毫无建设性可言的垃圾。
我深深为自己的草率行事感到懊悔。
「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因为上次多亏了你的帮忙,所以想要回礼给你。」
「回礼?」
可爱木鸟的回礼。
我的视线在空中游走一圈后,有所惊觉地说:
「我不要内裤喔!」
虽然很想要,但我不要!
「不是内裤!」
木鸟瞪着我说道,嘴唇和耳朵都变得红冬冬的。「你这家伙很烦耶!」看见木鸟用眼神说出这般心声,我决定表现得收敛一些,不过,还是有必要讲清楚说明白。
如果不这么做,在隔壁房间竖起耳朵偷听的笨蛋肯定会散播谣言。到时我将被迫经历三段式变身,从爱诗狂变成援交狂,再变成内裤狂。每一段变身都往错误的方向一路直奔。怎么会这样呢?我就是我啊!
「所以,请收下这个!」
儘管满脸通红,木鸟还是递出怀里的纸箱。
我一边用胸口接住纸箱,一边询问:「这什么?」
「我在超市抽奖中了二奖,所以……请笑纳!」
「啊?」
我决定先接下纸箱。确实抱住纸箱后,我打开来看。
纸箱里装着木炭、铁网、点火器,以及鲜肉和蔬菜的拼盘,连夹子都有。
这可能就是大家说的烤肉组合包吧。
「因为里面还有生鲜食品,所以我立刻送来给你。」
「你这么有心,我是很高兴,但是……」
难道你要我自己一个人去河滩烤肉吗?那不叫回礼,会变成整人游戏!我知道超市正在举办抽奖活动,三奖好像是一公斤的砂糖。对一个不太会自己下厨的人来说,不知道砂糖和烤肉组合包哪一个比较实用?
都收下礼物了,如果放在房间角落长灰尘似乎太可惜。「嗯……」儘管木鸟的背后有刺眼的阳光,我还是将视线移向那方。视线的前方有一块排水不良、贫瘠乾枯的空地,甚至长不出什么杂草。即使房东偷懒没有拔草也一样光秃秃的地面,看起来就像缺乏血色的肌肤。
「那……就今天来烤吧。」
不必特地跑到河滩,只要确实拔掉杂草,就不用担心会酿成火灾。至于谁要拔草,除了我也没别人了。屋外今天依旧处处充满阳光和蝉只,又热又乾又吵。彷佛只要踏出屋外一步,就会被捲入噪音和热气的漩涡之中,完全被吞噬。
「咦?不会吧?现在吗?」
听到我的嘀咕话语后,木鸟大吃一惊。以木鸟的立场来说,她应该是抱着「请跟朋友一起享用」的想法送来礼物,现在却听到我突然这么提议,还一副把今天当成烤肉吉日似的模样,也难怪她会惊讶。
「现在还太热了,等傍晚的时候再来。不过,要先做很多準备就是了。」
我捧着纸箱缩回房间里,先把纸箱里的蔬菜和鲜肉放进冰箱后,暂时也放下纸箱。我保持蹲着的姿势在房间里移动,并戴上用来拔草的棉手套。棉手套是我在检查垃圾桶内容物时会使用的手套。我再怎么夸张,也不敢光着手直接翻动来路不明的垃圾。应该没有人会喜欢直接摸到面纸里包着的小虫尸体吧。
杂草没有长得很高,不用穿长袖也没问题。我把毛巾挂在脖子上后,回到玄关。看见木鸟还站在玄关,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谢谢你的礼物啦!」然后与她擦身而过。
尽量选了一个没那么多杂草的位置后,我蹲下来从距离最近的地方开始拔草。杂草们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勇敢地冒出头来,正準备成长茁壮,让人实在不忍心拔掉它们,但万一烧了起来可是会造成危害。刀子也是,虽然刀子不会主动攻击人,但也可能在偶然下划伤人们的肌肤。
总结一句就是,我是个胆小鬼,所以必须这么做。
木鸟保持一定的距离,探出身子看着一个突然拔起草的男人。
「要在这边烤肉吗?」
「对啊,去外面烤肉太麻烦了。」
如果是在老家,走五分钟就可以到河边,但这附近根本没有河滩地。虽说现在放假没上课,但也不能擅自带东西进到大学校园里烤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