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以预言的口吻来描述,我想,这两年应该是最重要的时期吧。这段期间没有发生任何大事,不仅如此,还风平浪静到极为安稳的程度,是段无可取代的时光。但是,得等到碰上了许多事之后,才能在回首过往时察觉这个事实。
在碰上许多,需要思考的事之后。
「你结婚啦?」
正当我一如往常地打开妹妹做的便当时,一名大婶向我问道。她是和我在同一个单位做事的打工大婶,从我进公司前就已经在这里工作了。
妹妹的第二十一个冬季已然结束,树梢上开始展露春意盎然的新芽。这阵子,我的工作内容都是烘焙、油炸麵包。就工作环境而言,是气味最重、温度最高的作业区块。
工作时,会觉得时间漫长到必须抵达地球的另一侧,才能结束这些作业。
现在则是从那严酷场所解放的午休时间。
「还没。」
平常见面时本来就会打招呼,但她今天似乎是因为看到我的便当,才会特地过来搭讪的。从她的问题大概可以猜到,她以为这是爱妻便当。
「也是,你身上没有已婚人士的味道呢。」
大婶笑道。我身上现在只有麵包的味道而已吧?一直搬运刚出炉的麵包,使我腹部发烫。午休后会继续同样的业务内容吗?还是会被派到人手不足的产线帮忙呢?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太擅长命令工读生做事。
「因为这年头会自带便当的年轻人很少见嘛。」
员工餐厅会提供便宜的定食,自带便当的人确实不多。
「说不定这便当是我自己做的啊?」
大婶扎起的头髮中落下一缕髮丝在左肩上,只见她笑而不语。
怎么可能?言下之意就是这样。看来我似乎给人不会做家事的印象。
「可以坐这边吗?」不等我回答,大婶已经自顾自地拉了把椅子挨到我身旁坐下。反正她就是这种人吧,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不过那次是被她拉着大吐苦水。
大婶有三个孩子,大儿子毕业后不肯找工作,变成家里蹲。儘管这年头这种情况并不稀奇,但就算再怎么常见,也无法成为安慰当事者的理由。
问题,还是确实地成为当事者的烦恼与重担。
「是你女朋友做的?」
大婶看着便当,问道。听到女朋友三个字,让我想起她。
但是脑中影像很快地转换成妹妹的脸庞,看样子,她在我心中已经淡化相当多了。
对于这样的转变,我却没有产生任何愧疚感,这让我觉得有点寂寞。
「是我妹妹做的。」
我拿起刚开始吃的便当说道。今天的主食是炒饭。
「哦!真了不起。」大婶笑道,接着点点头:
「原来如此。你和家人一起住啊?真希望我家小孩可以向你们兄妹看齐呢。」
「咦?不是哦,我的老家在其他县市,现在是租房子和妹妹一起住。」
说完,我发现大婶的表情变得有点奇妙。有什么问题吗?儘管知道对方感到混乱,但我还是继续说下去。因为妹妹要念大学,住在我这里比较方便。说到这里,大婶总算露出理解的神色。儘管如此,我心中的疙瘩却没有消失。对社会大众而言,兄妹离开父母住在一起,是会让人想皱眉的事吗?
明明是家人,却认为兄妹住在一起很不自然,这种想法不是更奇怪吗?
「是说,有人帮忙做便当真棒啊。哪像我,都只有做给别人吃的分。」
大婶秀出她的手掌,以疲惫的神情打趣道。我回以苦笑,真是辛苦啊,这类的话一句也没说。也许是因为我在她每次的呼吸中,都能感受到精神方面的疲惫之故吧。
比起工作时狂操身体,休息时更容易意识到「疲劳」这件事。
老实说,我也很想吃得饱饱的,在餐厅地板上躺成大字型休息。
从产线传来的机械声消失了,安静到诡异的休息室里,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无法以噪音矇混过去,明显得有如飘浮在灯泡附近的尘埃,以具体的形式落下。
大婶手肘抵在桌上,拄着脸颊,表情单调地问道:
「上工时,你都在想什么?」
「咦?」
「以前我问其他人时,有人说会一直在脑子里唱歌。」
哦哦,确实有这种人呢。我笑着点头同意。由于工厂的作业内容极为单纯,不主动做点什么的话,精神很快就会干涸的。明明累到作业时不想使用大脑,可是又不能整个人放空地做事,真的是强人所难的职场。难怪员工来来去去的速度那么快,快到会希望除了麵包之外,输送带最好可以连打工人员也一起送来。
在作业间的空档,我最常想的是妹妹。假如光听这句话,应该会觉得我是变态吧?可是就兄长而言,我实在没办法不操心妹妹的事。担心妹妹的将来,担心妹妹各方面能不能顺利。虽然我总是被她那软绵绵的态度疗愈心灵,但同时也很怀疑她那个样子,出社会后能不能顺利适应职场环境,并对这件事相当不安。愈是了解自己妹妹,愈是没办法不担心她。
不过,假如我把这些心声说出来,应该只会让大婶再次露出微妙的表情吧。我决定保持沉默。
因为我知道,只要闭着嘴,她马上会转换成其他话题。
「我介绍了很多工作给我儿子,啊,不过我没有介绍过这边,我知道他绝对做不来。虽然我介绍了很多工作给他,可是他老是回我『做那种工作可以得到什么吗?』、『那种工作有将来可言吗?』之类的话……总之就是找尽理由不肯工作。唉——为什么他变得那么难搞啊——」
大婶整个人趴在桌上,抱怨不已。
可以得到什么?如果我是那儿子的家长,我应该会回:「可以赚到钱」吧。所谓的工作不就是这么回事?假如想在工作中追求金钱之外的东西,就必须有相对的才能或专业才行。
而我,既没有才能也没有专业,可是我需要钱,所以我工作。光是这个理由就够充分了。
「不要一直说想睡觉或只肯做想做的事,可以骑驴找马,边做边找啊……」
如此这般的,大婶不停抱怨着自己的儿子,直到午休结束为止。
不久之后,这名大婶也因为腰痛而辞职了。
我很感谢父母生了一副比一般人强韧的身体给我。
这个季节的气候冷暖不定,今晚的温度偏暖。
理论上,被束缚在工厂里的时间是到晚上七点为止,但这规定几乎没被确实遵守过。我与一群看似喝了酒,吵吵闹闹的大学生们擦肩而过,回到公寓。妹妹正坐在桌前,撑着下巴打盹。旁边有本像是看到一半的书,被草率地倒放成人字型。
我小心翼翼地带上大门,脱下鞋子,发觉自己正在微笑。
沾黏在僵硬肩背上的疲劳渗出一股暖意。
我蹑手蹑脚地从妹妹身旁经过,顺便把快被压出摺痕的书本放正,拿出换洗衣物前往浴室。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因为我不想一直被工厂里的气味影响心情,也不希望房间里染上这股气味。
难以控制火力的热水器放出来的洗澡水忽冷忽热,偶尔还会冒出非常极端的温度,杀得人措手不及。儘管如此,工厂的气味明显变淡,还是令人感到安心。拨开头髮,热水深入头皮的感觉十分舒服,使人微觉晕眩,陶醉在「一天结束了」的解放感之中。
我把额头靠在墙上,很想直接滑到地板上睡着。
关上水龙头,从头髮与下巴滴落的水滴感触使我浑身颤抖。
擦乾头髮与身体,穿上衣服后,我大大呼了口气。
清洗完身上污垢后的疲顿感,沉重得令人舒坦。
接着,我走到流理台,把空便当盒上的污垢也清洗乾净。準备便当的是妹妹,洗便当盒则是我的日课——假如妹妹一直住在这里的话。如果她毕业后回老家,或是迁就上班地点,搬出我房间另外租房子,我应该会改成在员工餐厅吃定食或买便利商店的便当作为午餐吧。手作便当消失可能会招来误解,被同事看成让老婆跑了的男人。是说,也不算误会啦。
洗好便当盒,我回到起居室。在离妹妹有点距离的地方坐下,面对墙壁开始发獃。
肚子有点空虚。但是比起饥饿,我现在更想躺下来呼呼大睡。
我连打了好几个呵欠,让自己漂蕩在短暂的自由时间中。
有种载沉载浮的感觉。
即使在这种时候,我还是不停地思考,不停地烦恼。
眼前这种生活,能够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妹妹是为了念大学才住在这里的,所以最后期限是到毕业为止吗?如果是那样,那么今年结束时,这样的生活也就结束了。不对,妹妹已经把毕业需要的学分修完了,没必要再去学校上课,所以已经没有继续住在这里的理由了。就算四月理所当然地到来,每天的生活也没有任何变化,可是在妹妹心中,难道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吗?
至今为止,我很少使用大脑思考事物。不特别去意识什么,只是随波漂流地活到现在。啊,又是这副德性。我不禁厌烦了起来。当初就是因为对这种被动的人生态度必然漂流抵达的终点心怀恐惧,才会离开老家到其他县市念书的。一旦不小心鬆懈,似乎又快要变回那种生活方式了。
意识着未来而活,很难。在筋疲力竭时,更难。
正当我郁闷地想着这种事时,妹妹醒了过来。她咀嚼空气似地动了动嘴,软软地睁开眼皮。微微充血的眼睛注意到我的存在。
「咦?哥哥——……你回来啦?」
「是啊。早安。」
我无视时间地使用问候语。妹妹暂时停下动作,有如开机中的电脑,半睁着眼定格了。也许是被乾涩刺激,我的眼睛需要滋润的缘故,我在等待妹妹开机完毕的期间吞下了两个呵欠。不过这下子泪液反而分泌过头,多余的液体夺眶而出,难看地濡湿了双颊。
我的眼皮因温热的泪水而肿胀起来。
老实说,在无关感动的情况下流泪,只会让人觉得悒郁而已。
我仰着头等待泪水收干,这时候,妹妹动了起来。
她扭了扭腰,拉了拉右臂,让手肘啪嚓作响。最后又压了压右腿,让脚跟也发出同样的声音。结束了就打盹而言很夸张的醒脑伸展操后,妹妹转头看向我。
有着柔和圆弧的眼眸,难以想像是成年人拥有的。
那双眸子总是注视着我,而我,也总是注视着那双眼眸。
「欢迎回来。」
「嗯。」
「我现在就去煮晚餐。」
由于工作时一直闻着麵包的味道,因此就算现在胃咕咕作响,脑子也已经对饥饿无感了。但是自从我开始意识到像这样与妹妹相处的时间所剩无几后,就无法拒绝妹妹了。
「我不是说过很多次,妳可以先吃啊。」
我下班时间不固定,有时甚至会很晚才回来,妳大可先吃,把我的份留下来就好。但是妹妹总是笑着不把那些话当一回事。「嗳——噫。」妹妹边发出怪声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厨房走去。刚才做了那么多动作,身体仍然没有完全清醒吗?但就算如此,做菜时还是不曾切到手指,煮出带着血味的味噌汤,也算是很厉害的特技吧。虽然有过脚趾撞上流理台边角,倒在地上十分钟爬不起来的情况就是了。
妹妹突然又走了回来。眼睛依然半睁半闭,软绵绵地咧开嘴角笑道:
「刚才忘了说——」
说什么?我心里感到疑惑,但是又很快地意会过来,是指刚才我向她说早安,她没有回应我的事吧。
「哥哥——工作辛苦了。」
「…………………………………………」
是因为这个时节不像冬天那么乾燥吗?
妹妹的话没有被空气风乾,而是轻柔地抚过我的脸颊,润湿了我的肌肤。
「哥哥——好了不起——哥哥——好努力——哥哥——好棒~~」
「……总觉得变得好廉价啊。」
主要是感动的部分。眼球上的水分已经干了,取而代之的是笑容的绽放。
妹妹也跟着笑了起来,把头髮绑在头上较高的位置。又是那种马上就会散开的危险绑法,不管经过多少年依然没有进步。我笑着眯起眼睛。
洗过脸,妹妹打开冰箱。我愣怔地眺望着她的身影。
看习惯后,会觉得妹妹的个子果然还是非常娇小。
自从没必要去大学后,妹妹大部分时间都窝在这个房间里,顶多只有周一和周四会出门到超市採购必须品。也许因为时间很多吧,她平常会打扫房间,如果还有多余的时间,就会钻进被子里睡觉。除此之外就是做菜。简单来说就是负责大部分的家事。
老实说,妹妹包办这些事帮了我大忙。要是她不在了,我应该又得花不少时间才能适应新状况吧。
就在她把油豆腐切成条状时,「哦哦!」髮丝纷纷落下。虽然妹妹想继续做事,但也许是因为浏海太碍事吧,她用力甩起头,想把头髮甩到两旁。看不下去,我起身过去捞住她的头髮。妹妹停下动作回头,两人在极近的距离凝望着彼此。
「我来帮妳绑好。」
我让妹妹重新看向前方,开始帮她绑头髮。发稍划过拇指指根,使我泛起一阵麻麻痒痒的感觉。微卷、柔软的发质,彷彿本人特质的具体呈现。抚摸着那髮丝,我觉得心中平静安宁。
是因为那触感与小时候毫无二致的缘故吗?
绑好头髮,脖子周围变清爽的妹妹轻快地回过头:
「谢谢哦。」
柔和的表情溶化在空气中,渗入我的喉咙深处。
记得以前有个同事称讚过妹妹的长相。儘管没有亮眼的艳丽,可是五官相当惹人怜爱。
虽然也有偏心自家人的成分在内,不过我家妹妹果然长得相当可爱。
所以身为哥哥的我才会这么为她操心。
接下来,就是安分地等晚餐煮好了。但其实我一点也不安分。要是什么事也不做,只是沉默地聆听烹煮料理的声音,眼皮立刻会开始变重。因此我时而起立蹲下,时而换位置坐下,为了赶走瞌睡虫而忙碌不已。
不消多久,妹妹端着晚饭走来。今晚的菜色是昨天煮的白饭(已加热)、纳豆、味噌汤,还有加了马铃薯与培根的欧式煎蛋。虽然这些料理看起来很简单,但我自己可做不来。
我的妹妹也成长了很多呢。我感慨万分地想着。
虽然这些菜色比较像早餐就是了。
我啜饮了一口味噌汤。温热的液体流入胃里,原本停工的内脏开始活动。
我一面咀嚼着汤里的油豆腐,一面问道:
「妳明天有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