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会忘记任何事的人眼中,世界是什么样子呢?
过去与现在的建筑物情景交叠在一起,使轮廓变得模糊;人们身上带着残像,与乡愁之类的感情无缘。是那样的人生吗?
因为我是凡人,所以当然会遗忘各种事情。
就连该记得的事也常常会想不起来。
所以,因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打开抽屉时,就有种窥视自己记忆的感觉。小学时代没用完的铅笔、数字部分已经剥落的量角器。直尺则收在母亲缝製的笔袋里。虽然一直收在抽屉里,但仍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埃。一拿起那些东西,就会勾起相关的记忆。这么说来以前还被偷过脚踏车的踏板呢。甚至会连带想起不相关的往事。
我从抽屉中拿出需要的东西,迷惘着该不该整理剩余的物品。
地球马上就要毁灭了,清理抽屉真的有意义吗?我思考起这个问题。
「哦──」
我浏览着出版社送来的新书开头部分,这次是怀旧情怀啊?我肤薄地浮起这样的感想。
与过去的作品不同,妹妹这次的书是出在读者年龄层较高的书系。描绘在封面上的少女,彩度也比平常低了一点。
书名是《与流星相伴》。虽然是老王卖瓜,不过我妹妹还真了不起,轻轻鬆鬆就能想出如此余味十足的书名。毫不费力地想出这样的名字,就是所谓的才能吧?八成就是这样。
「这次的感觉怎么样?」
妹妹的手放在地上,坐在我身边,猫咪般用脸蹭着我问道。她每次都这个样子。虽然我知道妹妹急着想知道我的想法,但是书才送到家里十五分钟就开始要求说感想,我也是很困扰的。
「母亲缝製的笔袋啊……不就和妳在老家的书桌抽屉一样吗?」
虽然说创作基本上是一种凭空捏造的活动,但是最根本的部分,应该还是出于作者本人的人生经验吧。
「这是为了追求真实感哦,哥哥──」
「真实感啊──?」
头髮,柔软滑顺;眼珠子,又圆又大;脸颊,娇柔细嫩。
我望着说出实际年龄反而没有真实感的妹妹发獃,妹妹不高兴似地皱眉:
「你在想什么没礼貌的事对吧?」
哦,很敏锐吗。我笑了起来,妹妹鼓着腮帮子,嘟起嘴巴表示不满。
「哥哥──是蛋笨。」
「蛋笨?」
「蛋─笨蛋─笨。」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身体缩成一团钻进我怀里。喂喂喂,对于硬要闯入我拿着书的双手与坐着的双腿之间的妹妹,我不禁苦笑起来。接着,妹妹翻身躺在我腿上,鼻子发痒似地扭动身体并笑了起来。极为满足的笑容。彷彿被安置在应有的位置上似的。
看着那样的妹妹,我觉得我脸上的肌肉神经也鬆懈了下来。
思考有如被打上岸的水母,软趴趴地瘫成一大片。
在宣告自己不能搬家,想继续住在这里之后,又过了一年多。夏季到来。
妹妹的第二十七个夏天。旋转的行星提供了我们一生只能造访一次的旅行地点。
如同我那时宣告的,我们现在还是一起住在那间公寓的小房间里。
说不定,今后也会一直住下去。
自从那件事之后,妹妹蹭过来对我撒娇的情况变得非常明显。我有这种感觉。宛如亲人小狗般在我腿上扭来动去的妹妹,全身没有一处不温润柔嫩。我把书籤夹进书页之间,合上书本放在一旁,双手朝妹妹的腰肢伸去,把她朝自己搂过来,让两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妹妹的手环到我背后,缠绵在我身上。无视巡迴而来的闷热暑气,我们的身体黏贴得密不可分。
光靠电风扇无法抑制汗水的分泌,但我们还是不愿意分开。
因为我们是以心境上的舒适为第一优先。
「还真是堕落啊。」
「堕落?」
兄妹手牵着手,咕嘟咕嘟地沉没在名为至乐的沼泽里。
我有一种再也无法从其中脱离的预感。
要是被过去的那个她看到,也许会浑身发寒地唾弃我们吧。
「这次的新书好像也很好看呢。」
「哥哥──,每本书你都是这么说的哦。」
「……嗯啊,多少有点偏心自家人的心态啦……而且我也没在看其他作家写的书嘛。」
最近我连漫画都很少买了。因为没有可以打发的时间,应该说,时间完全不够用。思考各种事情、在窗边欣赏当天风景、和妹妹嬉戏……我的假日光是做这些事,就消耗光了。
虽然思考的事情变多了,但是烦恼却减少了。
算是豁然开朗了吧。和那绵羊头女孩的对话相当有用。
虽然是莫名其妙的对话,不过……这么说来,在那件事的不久之前,有陨石掉在附近呢。而且电视台还来这边採访过好几次。当时甚至有人在说什么外星人怎样怎样的,难不成……应该,不会吧?
「哥哥──,你在看哪里啊?怎么獃獃的。」
「看哪里啊?唔──宇宙吧?」
当然,妹妹因为我那突然冒出的莫名其妙回答而瞪大了眼睛。
「宇宙的哪边?」
不过,她的反问也相当出人意料。
「这个嘛,上面,吧?」
其实就算向下或向左向右,只要笔直前进,都能通往宇宙吧。
「上面啊──可是想要一直上升是很难的事呢。」
「是啊。」
不管就物理学而言或就现实而言,想要一直上升,确实是相当困难的事。
别说一直上升了,我的人生,真的有上升过吗?
「有点想去宇宙看看呢。」
「唔──……嗯,那样也很不错耶。」
两人在与宇宙无缘的小小房间里谈论着那种遥不可及的梦想。如果从重力中解放,就能不低下头地活着吗?不过我们也知道,那里不是能基于想活得轻鬆一点的理由就能去的地方。
被束缚,被迫停在原点,也许才是最刚好的吧。
就算因此不满或觉得局促,但只要能活着,就没问题。
「工作方面还顺利吗?」
我一面以手指梳理着妹妹的髮丝,一面观察着她的样子。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新书送来的时间点,下一份稿子应该已经开工了才对。目前妹妹手上的工作有下一本新书,以及刊登在杂誌上的短篇小说。预定发表在双月刊杂誌上的是一回结束的短篇小说,但是基于作者本人的温吞风格,目前一个字都还没开始写。
对了,那杂誌上也有刊载和我同年进麵包工厂的那男人的短篇小说。我曾经试着阅读他的作品,但是远不如妹妹的作品能够引起我的共鸣。那家伙的文章很平铺直叙,也许有人会说这样比较容易阅读,不过我认为,要有正确的比喻和独特的表现方式,才能算是小说。
总觉得自己以前好像说过讨厌细腻的比喻之类的话,这一定是我的错觉。
照理来说早已长大成人的我妹妹极为灵巧地在我腿上缩成一球,看起来就像躺在摇篮中的小婴儿似的。要是这么说,她会生气吧?与其说是因为灵巧,还不如说因为个子太娇小了才有办法做到这种事。话说回来……她真的非常娇小纤细呢。我们父母的个子明明都不算矮,这个妹妹到底是像谁呢?
还是说,她是为了一直当我的妹妹,所以才主动不让自己长大的吧。
儘管表面上总是说着想长高长大。
「这次啊,我想写哥哥──日记。」
「……我的?」
妹妹满脸笑容地点头,看来她想写的似乎不是凭空捏造的哥哥──。
「是啊。写我和哥哥──的故事。」
「……那不算小说吧,比较像随笔或散文……是说那种东西能卖钱吗?」
「不知道耶──」
妹妹在我腿上滚动着,讲得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喂喂喂。」
「我可能只是想炫耀自己的哥哥──吧。」
妹妹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我也跟着稍微笑了起来。不过等一下。
「我是值得炫耀的哥哥吗?」
我问道。妹妹像颗球般地滚了半圈,朝着我挺起身体,彷彿想嗅闻我的味道似地把脸猛地凑到我面前。所有动作全都在我腿上完成。冷不防地被她的脸靠得这么近,我在惊讶之余浮起了「真可爱──」的感想。不过话说回来,第一个浮起的感想居然不是好可爱。正当我想着这种蠢事时,妹妹的发言招呼在我身上。
「在这个地球上,不管以前曾经有多少年,以后将会有多少年,能当哥哥──的妹妹的,永远只有我一个人哦?这种事情不炫耀行吗?」
说着这些话的妹妹,眼中没有任何严肃的色彩。
对她来说,这是极为自然、极为理所当然的发言。
每句话都极有分量,击有冲击力,有如接连撞击在我身上的行星。
把我压倒了。
「是这样,的吗?」
要说是这样,确实是这样没错。不过说的那么波澜壮阔,反而会让我不知该怎么回应。
「当然只能是这样啰?」
妹妹斩钉截铁地道。我有那么伟大吗?……就当成有那么伟大好了。
毕竟,这世界上会讚美我的人,也只有妹妹了吧。
在整个宇宙的历史中,只有我是妹妹的哥哥。反过来也一样。
这样一想,意外地可以接受。
「我知道了。」
「终于明白了吗?」
妹妹身体滴溜一个转滚,再次躺了下来。人体的热度传到我腿上,妹妹总是给我温暖的感觉。
「不过,好不容易实现了当小说家的梦想,像这样乱来的话,会不会前功尽弃啊?」
我自己也知道这种规劝没什么说服力,但还是劝道。妹妹露出惊讶的表情,我那些话有那么奇怪吗?
「写小说不是我的梦想哦?」
先别提我的部分,连妹妹也开始说起奇怪的话。
「不是吗?」
「嗯,那只是手段。」
不论举止或氛围、精神都散发着娇憨绵软感的妹妹,口中吐露出不符合那种感觉的硬质辞彙。
「为了什么的手段?」
「为了让哥哥──夸奖我的手段。」
妹妹在我腿上翻转身体,以猫咪般的姿态与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为了让我夸奖她……只为了这种事吗?我应该也称讚过妹妹的其他部分吧,比如料理之类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逻辑,才能把两件事连结在一起呢?
暑假、绘图日记。我隐隐约约觉得似乎和这些不明确的因素有关,但是难以掌握真相。
可是,唔,重要的不是过程,而是结果。妹妹已经前进到可以说出那种话的境地了。既然如此,身为兄长的义务就是抛弃渺小的自尊心和自卑感,回应妹妹的心意吧。
嗯哼。我咳了一声。把纠结和愧疚感什么都全部咳了出来。
「唔──……妳很努力哦──」
「嗯嗯。」
「很了不起哦──」
「嗯嗯嗯。」
「唔──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两三下就词穷了。哎呀──真是伤脑筋呢──我搔头说着,就算是妹妹,眼角和嘴唇也不由得变得死板。
「哥哥──,你大脑翘班了吗?」
「因为我很少当面称讚别人嘛。」
就连自己听了也觉得自己真是个讨厌鬼。不过我本来就没想过要当什么好人了。
「呃──妳超级努力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