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鹽之森

今天又作了同样的梦。

关于那个懦弱又消沉的女孩，被刺杀之后从顶楼坠落的梦。

「是因为我在奇怪的地方睡觉吗……呼啊啊～哈啾！」

我缓缓从麻布袋里钻出来，同时打了呵欠与喷嚏，身体还打了个冷颤。

要是被托尔知道我睡在工房，而且还是睡在麻布袋里，肯定会被他骂「就连佣人也不会在那种地方睡觉」。

这里是调配魔法药专用的工房，就位于欧蒂利尔家的宅邸内。

「虽然父亲大人跟母亲大人都说我太心急，但我今天一定要成功调配出『里比特创伤葯』。都已经失败三次了，玛琪雅，没有下次啰！」

我如此说服自己，并将一头长髮绑成马尾以打起精神。

欧蒂利尔家大宅看起来虽荒凉，甚至被附近农村的孩子们笑称为鬼屋，但好歹是名门正统的魔法世家，并且是「世上最邪恶魔女」的后代。

而我正是家中的下一任魔女男爵──玛琪雅•欧蒂利尔。

虽然是年仅十一岁的少女，却拥有一张桀骜不逊的恶女长相与红唇。双亲在我呱呱坠地时，光是看见我的脸就喜出望外地说：「这孩子肯定能成为最邪恶的魔女吧！」而且，还是婴儿的我才打个喷嚏，就把父亲大人下巴的山羊鬍给烧了，让他们更是喜极而泣地再次强调：「这孩子肯定能成为最邪恶的魔女吧！」

周遭人都议论着我未来必定能像那位「红之魔女」一样，成为既任性又十恶不赦的魔女。双亲对此则完全持正面肯定态度，表示「他们是对你充满期待」，将这些閑言閑语转化为我的自信与荣耀。

我并不讨厌自己。

我很满意自己这副外貌，而且又资质聪颖。我不畏惧失败，面对任何事物都有胆量去挑战；对待家里寥寥可数的佣人，也懂得体贴他们的辛劳。每年他们过生日时，我都会送上手写卡片加上魔法香氛乾燥花。

但是，动摇我这般自尊心的存在出现了……

「奇怪，真是奇怪了。我从襁褓时期就被誉为欧蒂利尔家百年一现的奇才，一路以来努力至今，竟然在短短半年内就被托尔超越！」

我站在踏脚凳上，一面精準地倒入魔法药材料，一面喃喃自语。

没错，就是我当初买下的奴隶少年，托尔。

他在魔法方面的才能，远远超乎我的预期。

正式开始学习魔法后，他在短短半年内便追上我。不，他在魔法上的进步甚至比我还显着，蕴藏的才能正逐渐大放光彩。

就像昨天，我在调配里比特创伤葯时，一时失误而引发爆炸骚动，最后落得请託尔帮我灭火的下场。但那家伙竟然露出嘲弄似的笑容说：

『玛琪雅大小姐，意外是个平凡人呢。』

「啊啊啊啊啊！狂妄！太狂妄了！竟然说我是平凡人！」

如今他已完全成了我的对手，点燃我的斗志。

托尔姑且算是欧蒂利尔家的门生，同时是佣人。

个性总之就是聪敏又机灵，只要有什么事拜託他，他就会使命必达。或许因为曾经吃过苦，他有着不像十二岁孩子该有的早熟气质，这使他在周遭人眼中充满魅力。加上超龄的微妙男性魅力，让他在其他同为佣人的大姊姊们之间很受欢迎。

我的父母是名副其实的魔法师，重视实力主义的他们对于家世与出身不怎么在意，只要是有潜力的人才都会想提拔栽培。

魔法方面，由父亲大人为我跟托尔授课。而托尔不只擅于魔法，也有剑术方面的才能，就由我家的老骑士戈德温替他进行指导。礼仪课程则有母亲大人教授，吸收速度快的托尔在各方面都能完美驾驭。

双亲对托尔施予完善的教育，让他无论登上各种场合都不会蒙羞。

他们的态度简直像要收他为养子，让我的立场也受到威胁。不过，原本身为奴隶的他能够发挥才能、受到众人肯定，我看在眼里也感到十分欣慰。

但我也不能输给他。

于是我从昨晚就一直待在工房里闭关。或许我的行为就像是小孩子乱拿锅子煮东西，但在欧蒂利尔家是再平常不过的光景。

「啊……」

在熬煮药草的空档，我望向工房窗外，发现托尔正在辛勤地练习剑术。他从一早就在庭院前接受老骑士戈德温的入门指导，练得满身大汗，但无论跌倒多少次，他都再次爬起身。

「呵呵，很上进呢。」

看见托尔努力的模样，我也会充满干劲。

不想输给他的这份心情是非常尊贵的。也多亏有他，我距离「最强大又最邪恶的魔女」这个目标又更近一步了吧。

我再次站上踏脚凳，一脸装模作样地凑近看往锅子表面。

「呃啊！煮过头了吗？」

时间来到一小时后。

「欸，托尔，剑术练习结束了吗？」

我轻拉了拉托尔的衣服后摆询问。他原本正在用喷泉饮水台的水洗脸，听见我的呼唤便转过了身。

他的黑髮沾湿后，颜色看起来更深了，好漂亮。毕竟在我们这个国家里，黑髮相当罕见。

「请问有什么吩咐吗？小姐。」

「就是啊，我要去位于『盐之森』的祖母大人家一趟，希望你跟我同行。我要去跟她拿牙膏。」

「盐之森？」

「德里亚领地的北方有一片辽阔的纯白色森林，被称为『盐之森』。那里可以採集到许多稀奇古怪的魔法材料，我想你一定也会很感兴趣。」

托尔愣愣地眨了眨眼，暂时思考了一会儿。趁这段时间，我伸出手心朝向他──

「梅尔•比斯•玛琪雅──洗凈并使其乾燥吧。」

我稍微施展了一点热魔法，替满身大汗的托尔弄乾头髮与身体。

「啊啊，谢谢小姐……【火】属性的魔法，『目前』实在无法与小姐您匹敌呢。真不愧是【火】之骄女。」

「明明是称讚，却莫名令人不爽……你快点去换一套最体面的衣服过来！」

「喔喔，真兇真兇。」

托尔露出搞笑的表情跑走，不一会儿就换好装扮回来

我也套上黑色长袍，备好要带去的竹篮，完成出门準备。

在母亲大人的目送下，我们搭上了马车前往盐之森的入口处。一路为我们驾驶的车夫是我家的老骑士戈德温。

「玛琪雅大小姐，请注意时间，别太晚归了。」

「嗯。戈德温，也要麻烦你五小时后再过来这里接我们。」

「遵命。托尔，你也要好好保护大小姐的安全。这可是骑士的使命。」

「……是，我明白，师父。」

接下来的路程，由我跟托尔两人步行前往。一开始只是普通的森林，不过景色随着行进逐渐改变，我想托尔应该也开始明白这里被称为「盐之森」的原因了。

「哇，这里的植物、土壤与岩石真的一片雪白，而且气温突然骤降了下来。小姐平常都在这么寂寥的地方玩耍吗？」

「是呀。别处可找不到这么有趣的地方了。」

托尔在两人独处时，总会改口叫我「小姐」。

比起「玛琪雅大小姐」这冗长的称呼，这样感觉亲切多了，所以我很喜欢。虽然他也可能是故意捉弄我才这样喊就是了。

之前我曾告诉托尔，不用对我说敬语没关係，但当时他用鼻子哼笑了一声说「请您也考量一下我的身分立场吧」。

对他而言，对我说敬语或许比较轻鬆吧。或许也因为是敬语，他才能随心所欲地调侃我。在这方面真佩服他能拿捏绝妙的分寸。

「为什么这片森林会如此雪白呢？魔力的气味也很浓郁。」

「这里呀，有特殊的魔力从地层深处渗出，在地表产生白色的结晶。因为看起来就像布满了盐，所以才被称为盐之森。实际上这里也有盐湖，可以採集到魔力含量丰富的盐末。这种盐可以作为魔法材料，拿来料理也很美味，因此非常热销，让我们家大赚一笔～」

「…………」

「咳咳。这片森林里栖息着许多特有物种，还能发现许多奇妙的植物。你看，比方说那个。」

抵达目的地后，我朝着结满鲜红色果实的白色树木疾奔过去，从长袍口袋掏出剪刀，踮起脚尖开始採收果实。

採收下来的果实就装进长袍后面的帽子里。

「这是苹果吗？」

托尔一派自然地从腋下把我抱起来。

我跟他的身高差了有两个头那么多。相对于勤练身体而不停抽高的托尔，我仍是个瘦弱的小不点。

「在这座森林中採到的苹果，是富含大地魔力的『盐苹果』喔。实际上吃起来也带着些许鹹味。该说这淡淡的咸更能衬托出苹果蜜的甜吗？总之特别美味。要製作欧蒂利尔家的祖传料理与魔法点心，绝对少不了这一味。我想你应该也在不知不觉中吃了许多盐苹果呢。」

「难道夫人的拿手菜『苹果猪肉卷』，就是用这种盐苹果製作的吗？」

「对对对！我最喜欢那道料理了！还有加了盐苹果的马铃薯沙拉、醋渍鲜菇盐苹果、以及盐苹果蛋糕等等。听说盐苹果可以调节体内魔力循环，每天摄取的话还能提升魔法的精密度，对于魔法师来说是仙丹般的梦幻食材。」

啊啊，总觉得肚子开始饿了。早上明明也吃了麵糰里加有盐苹果与焦糖的玛芬才出门的。

「除了盐苹果以外，栖息于这座森林里的其他植物与生物也全是蕴含高魔力的特有种，极具研究价值，而且潜藏着丰富的可能性。啊，你可以把我放下来了。」

降落地面后，我把刚才装在帽子里的盐苹果俐落地收进竹篮，并且拿出大张野餐垫和午茶茶具组。

「我肚子开始饿了，就在这一带野餐吧？我带了好多东西过来。」

「竟然想在这种毫无人烟的可怕森林里野餐，果然很像魔女的作风呢。」

「因为我就是魔女啊。啊，我还没从魔法学校毕业，所以是未来的魔女。」

「没有魔法学校的学位，就不能成为魔女吗？」

「虽然没有硬性规定，不过我们一族的魔法师在毕业前都被认为还不成气候。就算从孩提时代就修练了多少魔法也一样。」

我边如此说着，边又从竹篮里东翻西找，拿出各种物品。

这魔法竹篮是「红之魔女」过去的爱用品，外观大小与实际容量完全是两回事。竹篮里是魔法空间，分为冷藏区、保温区以及常温区等等，用来搬运食物或是收纳採集完的物品都很方便。明明是五百年前的东西，却被施加了很高等的空间魔法。

我取出户外专用的烹调工具，再拿出长条状的黑麦麵包、瓶装美乃滋、腌渍蔬菜、橄榄、小株的莴苣、乳酪、番茄还有鸭肉火腿。

用魔法打了一盆水之后，开始清洗蔬菜跟刚才摘下的盐苹果。

「啊，托尔，你先拿一颗盐苹果切成薄片。」

「是是是。」

我将其中一颗盐苹果朝着托尔扔过去。

他使用【风】属性魔法，将苹果封在一小圈的气旋中。

「萨迦•拉姆•托尔──风呀，将其分割。」

托尔咏唱完后，肉眼看不见的风刃便在风旋里反覆往返，依照我的期望将苹果切成薄片状。

这种小规模的风之结界，除了要操控风以外，还要限制在一定空间内，是非常困难的使用方式。这家伙总能轻而易举地使出如此高难度的技巧。

「请问这要拿来做什么？」

「夹在三明治里当内馅。盐苹果甜中带咸，生吃可以充当调味酱料，跟鸭肉火腿的滋味非常搭哟。」

「喔喔，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我将切成薄片的鸭肉火腿略为炙烤一下。擅长【火】属性魔法，在这种时候特别能派上用场。只要朝着摆盘好的鸭肉火腿，伸出手指一指，下令火烤就好了。

等鸭肉火腿烤好后，把长条状的黑麦麵包对切、横剖，单面涂上美乃滋，夹上炙烤鸭肉火腿、手撕莴苣叶、番茄片、盐苹果、腌渍蔬菜与橄榄，便大功告成。

「完成啦！这就是欧蒂利尔家的祖传食谱──盐苹果鸭肉火腿三明治！」

「我还以为您是带着现成的料理过来，真没想到竟然现场製作。」

「毕竟母亲大人说过，魔法料理就是要现做最美味，而且效果最好。况且这也能当成一种特训，趁机练习各属性魔法。实际上也使用了水系、火系与风系魔法不是吗？来，开动吧。」

我拿起夹了水嫩又新鲜的蔬菜与鸭肉火腿的三明治，从一端大口咬下。

鸭肉火腿的表皮上洒了满满的胡椒粉，炙烤过后肉汁四溢，与盐苹果充满果香的汁液合奏出极致滋味。外层夹了麵包，将所有美味一滴不漏地紧紧包覆在内，可以一口气大快朵颐，是奢侈无比的享受。这道料理口味清爽却又带来充分的满足感，让心情也愉快了起来。

「嗯～就是这一味。欧蒂利尔家的魔法师可以说是吃盐苹果长大的也不为过。」

「的确是……鸭肉火腿跟盐苹果搭起来真合。这道菜真美味。」

吃完之后我烧了热水，把玻璃材质的午茶茶具组摆好，用欧蒂利尔家的药草园内栽培的数种花草沖泡了新鲜花草茶──正确来说是托尔帮忙泡的，因为母亲大人似乎很早就传授他详尽的泡茶技巧。

路斯奇亚王国同时身为玻璃工艺蓬勃发展的国家，茶壶与茶杯也以玻璃材质为主流。茶具在林间缝隙洒落的阳光照耀下，映出茶水中花草的翠绿色彩，相当美丽。

清新爽口的花草香气，带着些许刺激感，同时令人感到心旷神怡。

「柠檬香蜂草、迷迭香、辣薄荷……呼～真是迷人的香气。早知道就顺便带点甜食点心过来了。」

「我去摘点野莓什么的回来吧？」

「不用了，没关係啦。祖母大人应该也发现我们已经抵达森林，肯定烤了饼乾等我们过去，必须留点胃才行。」

多亏了花草茶，让我整个人神清气爽。据说花草茶也有助于恢複魔力，所以魔法师都有饮用的习惯。

在盐之森的午后，与托尔一起度过这段安详的午茶时光，我并不讨厌。

好了，午餐与午茶时间告一段落，是时候继续往森林深处前进。

「啊啊！头髮被勾到了。」

由于我一路拨开草木勇往直前，结果长发在途中被树枝给勾住了。托尔立刻凑上前来，用他的巧手帮我解开。

「真是的，小姐，请您小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