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静静地从世上消失了。
夜空里没有星星,四周如墨汁滴落一般,染得一片漆黒;地上却正好相反,积雪闪耀着白色的光芒,不让黑暗靠近半步。
自行发光的雪。
如果雪看起来会发光,那铁定是错觉。
但这样比较梦幻,能帮助他忘记现在的状况。雪反射了等距设置的街灯光芒,所以看起来像是自行发着光。只要转过视线,看吧,街灯的光芒照不到的地面是一片黑暗。
宁静太过可怕,所以他开始胡思乱想。
被殴打的身体不听使唤。他感觉到体温渐渐下降。如果我是被丢在街灯下,或许不会死——他如此分析,露出苦笑。街灯照不到的这里又黑又暗,雪依然冰冷,而且根本没人路过,被发现的机率很低,以环境来说,拥有足以冻死人的条件。
寂寥的临终时刻。
和我很相配、
「……哥也是看着这种景色离开人世的吗?」
照着平时的方式说出的话语并未成声,只出现了一团朦朦胧胧的白色雾气。他终于明白自己一动嘴唇都乏力,死心接受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
沙、沙、沙——
踏雪声渐渐接近。不久后,轻快的脚步来到了模糊的视野角落,停在他的身旁。
「你还真常受伤啊。」
那道声音、那个笑容让他的泪腺鬆弛了。
老大不小的他居然哭了。他把脸埋进雪里,声嘶力竭地呜咽着。
因为他发现,自己希望哥哥能来接他。
因为他发现,自己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 ※ ※
回到老家的雪路雅彦来到父亲的书斋,浏览书架上的每个档案夹。他要找的是父亲担任市长时的纪录——秘书名簿。
他找了许久,然而别说是名簿了,连与市政相关的资料都完全没找着,有的儘是卸任后的活动纪录。
雪路叹了口气。他知道没这么容易找到,但是这里找不到,他可就没头绪了。老实说,他早已决定地毯式搜索只搜到这个书架为止。别的不说,他是头一次进入父亲的书斋,而且还是偷偷侵入,不紧张才怪。至于父亲的办公桌,他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碰。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有件事他必须弄清楚。
偶然在旧报纸上发现的车祸报导。上头记载的死者姓「日暮」,曾担任私人秘书,事发是在十八年前。而另一个版面上则刊登了父亲的名字及旅人关注的人物——白石警部。
奇妙的因果关联。莫非死于车祸的日暮某某人就是旅人的父亲?而他正是担任当时的市长,雪路照之的秘书——雪路忍不住如此联想。
一旦开始联想,就再也停不下来,再也遏止不住。
无论是私人秘书或白石警部,想了解他们的事,最快的方法就是从和他们有关联的人物下手。雪路不想和父亲直接碰面,才做出这种和间谍没两样的行为。
他鼓足勇气搜找父亲的办公桌,但是除掉上锁的区域外,并没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
他略微犹豫。该把锁撬开吗?
「你在干什么?」
穿着西装的六十多岁男性站在书斋门口窥看着雪路。他就是雪路的父亲雪路照之。雪路吓得跳了起来,因条件反射而打直腰桿。
「您、您回来了啊!父亲。」
「嗯。我问你在干什么。」
「啊,哦,呃——对了!我是来借字典的!西班牙文的!」
「西班牙文?你专攻的是英文吧?你借字典干什么?」
「……我、我想去旅行。」
这个谎虽然是情急之下编造的,但还算合情合理,雪路便继续扯下去。
「我想您应该会有世界各国的字典,才来借用的。擅自进入您的书斋,对不起。」
雪路乖乖地低头道歉。在锐利眼光的瞪视之下,雪路根本没有活着的感觉。
打从以前开始,严格的父亲就是敬畏的对象,雪路对他从未抱持过亲爱之情。刚才的并不是一般家庭里小孩对父母说话的方式,但在雪路家却是常态。
照之往椅子坐下,雪路则绕过桌子,来到他的正面。
「旅行?哼,你有去学校上课吗?你今年已经大三了吧!还有空玩吗?别光顾着玩,给我好好用功。」
「……就增广见闻这层意义上,出国旅行并不是无益的事。」
啪!照之拍了桌子一下。虽然事出突然,雪路的神色却丝毫未变。
「区区一个星期的旅行能够了解那个国家的什么?像你这种窝囊废还敢说大话!有空学西班牙文,不如先把英文练好!半吊子一个,要跟我顶嘴,等你超越你哥的成绩以后再说吧!」
雪路点点头附和照之的怒骂,说了句「我告退了」以后,便离开了书斋。
照之对待自已的孩子就像对待外人一样毫不容情。雪路认为他根本没有为人父的自觉。
——窝囊废,是吧?这是对儿子说的台词吗?
雪路早已习惯了,所以并未涌现任何情感。反正每次交谈大多是以挨骂收场,不用听又臭又长的说教,反而乐得轻鬆——最近雪路已经看开了。
被蔑视是家常便饭。
「啊,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从前您有没有僱用过姓日暮的秘书?」
关上门之前,雪路像突然想起似地如此问道。照之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从前是什么时候?我哪来的空閑去记秘书叫什么名字啊!」
雪路低头行礼,慢慢地关上门。
大得夸张的雪路家除了本宅以外,还有别院。
别院是给雪路的哥哥——胜彦住的。来到庭园中,走近五年前已化为仓库的别院,雪路想起了相差七岁的哥哥。
雪路打从心底倾慕勤勉努力又温柔的胜彦。雪路上小学时,母亲过世了,自此以来,胜彦便兄代母职,这也是雪路倾慕他的理由之一。每当父亲责骂雪路,胜彦便会加倍疼爱。虽然胜彦有时也会斥责雪路,但雪路知道那都是为了自己好,所以能够坦然接受。
胜彦和只知严格管教的父亲不同,他拥有爱这种感情。没有母亲,雪路仍不感寂寞,全都是胜彦的功劳。
胜彦常这么说:
「雅,你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不用听父亲的命令。未来由你自己决定。」
「兄长呢?兄长也是吗?」
「嗯,是啊。我要继承父亲的事业,成为伟大的政治家。总有一天,我会超越父亲。这是我的梦想。」
他那略带哀伤的眼神令雪路印象深刻。
不过,看起来很帅气。
品学兼优的兄长一定能够实现这个梦想。雪路全力替胜彦加油。
——直到五年前那个下雪的日子,胜彦上吊自杀的那一天。
「……」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胜彦所说的梦想,其实是向父亲复仇的誓言。
胜彦独力承受把理想强加在孩子身上的父亲压力,一面保护弟弟,一面为了超越父亲的理想而奋斗。最渴望母爱的应该是胜彦,但却没人可以依赖,最后终于崩溃了。
胜彦垂吊于别院房里的那一幕,雪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没有要事,雪路绝不会踏进那已成了心理创伤的别院,只会偶尔像现在一样从外眺望。别院已经无人使用,也不会有人想使用,但雪路没打算拆除它。
这是烙印。
对实行过当教育的父亲。
对无法拯救最爱的哥哥、只会撒娇的自己。
「哈,哈哈……我真是学不乖啊。」
每次回家,雪路总是会回想起许多事,因此他一直极力避免回家。即使回到家,他也尽量不去注意别院。然而,他的视线总是忍不住飘向别院,脚步总是忍不住走向别院,每每又落得黯然神伤。
雪路转过身,返回本宅。正当他横越庭园时,突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
「兄长。」
在犹如轻喃般的小小声音呼唤下,雪路转过头去,只见一名打扮高雅、具备大家闺秀风範的女孩紧紧黏在他背后。是雪路同父异母的妹妹——丽罗。
她今年应该上国中了。仍留有稚气的妹妹头宛如求助似地仰望着雪路。
「嗨,丽罗,好久不见啦。过得好吗?」
丽罗微微地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脸庞似乎正对雪路倾诉着什么。
「怎么?肚子饿啦?」
丽罗又再次点了点头。时间刚过中午。雪路无奈地叹了口气,带着丽罗迈开脚步。
「这么一提,你刚才跑去哪里啦?」
刚才丽罗是从雪路背后出现的,表示丽罗刚才也在别院。这可怪了,打从以前开始,丽罗就说别院感觉会有鬼出现,很恐怖,根本不敢靠近半步。丽罗只是以面无表情的脸庞望着雪路,并未回答。
……算了,这丫头也长大了,爱待在哪儿是她的自由。
雪路在本宅的厨房里随便找些可用的食材来做午饭,这段时间内,丽罗依然紧拉着他的衣袖不放。虽然有点烦,但是还不到想甩掉她的地步,所以雪路就任由她去了。
「一味太太没来啊?」
雪路问起帮佣太太,丽罗摇了摇头。
「有来吗?那你怎么不请一味太太做饭给你吃呢?」
「我要吃兄长做的。」
她依然面无表情得凝视着雪路,雪路不禁苦笑。比起平时做饭给自己吃的帮佣太太和从未下过厨的不负责任母亲,她居然更想吃逃家的小混混所做的午饭,真是太可怜了。
雪路曾想效法哥哥,好好爱护妹妹。他学做菜,也是为了兄代母职。但是丽罗的母亲仍然健在,而雪路也成不了胜彦。
挥动平底锅,自己在这里做菜着实令雪路感到不可思议。这里虽然是自己的家,但感觉起来却宛如处于别人家中一般。
少了哥哥,变得孤立无援的雪路在这个家里根本待不住。
幸好他拥有对未成年少年而言过多的零用钱,要离家出走很简单。只要亮出钞票,大多数人都会乖乖听话。确保衣食起居无虞之后,他交了些酒肉朋友,和女人鬼混,四处惹是生非,钱用光了才回家。高中时代的他真的十分堕落。
如果没遇见日暮旅人,他现在应该还继续过着这种生活吧?
他把蛋包饭和蔬菜汤摆到丽罗面前。虽然是凑合着做的,但他有自信味道不输专业厨师,暗自期待着丽罗品尝之后的反应。
丽罗表情丝毫未变,只是默默地吃着饭。看她一口接一口,可以知道她对料理的味道并无不满,不过——
「……你就不能吃得津津有味一点吗?」
「嗯?」
「不,没什么,快吃吧!」
丽罗点了点头,继续吃饭。雪路叹了口小小的气。
丽罗会如此封闭感情,全都是父亲造成的。连雪路见了都会发抖的父亲所在的这个家中,唯一的孩子只剩下丽罗一个,兄弟全都不在身边了。独自承受管教的丽罗封闭自己的心房,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黏着雪路不放,言下之意应该就是「别走」吧?雪路虽然感到十分愧疚,却没打算回应她的请求。雪路也有雪路的生活,如今回家又能如何?
望着沉默寡言的妹妹,雪路突然怀念起近来益发热闹的「寻物侦探事务所」来了。
※
——怀念归怀念,雪路可不爱吵杂。
「呀~灯衣穿道件洋装也好可爱喔!」
「对啊!不过你可别搞错喔,这全都是因为模特儿太出色,穿什么都好看。我真是个罪恶的女人啊!」
「灯衣的头髮又滑又亮,配起缎带来也很好看。啊,来来来,这次换穿这件看看!呵呵呵呵,好像玩娃娃一样,好开心!」
「玩娃娃?这个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啊!我才不陪说这种话的人玩呢!」
「我帮你绑辫子好不好?啊,这件洋装也不错!欸、欸,你抱着布偶试试看!哇,好可爱~!好想带回家~!」
「呀——!别黏过来!别拿我来玩!」
一走进事务所客厅便映入眼帘的光景令雪路啼笑皆非。
「你们在干嘛?」
「啊,雪路,你回来啦!」
察觉他的旅人迎向前来。「你回来啦」这句话让他意识到「家」,不禁有些难为情。
「她们在试穿上次去巨蛋乐园买的洋装。」
客厅里四散着巨蛋乐园的购物袋和数量远超过购物袋的洋装。站在中心的灯衣打扮得十分可爱,但是兴高采烈的却是阳子。与其说是试穿,不如说是当换装娃娃比较贴切。
「……阳子姐一来,这里就变得好吵。」
扣除掉灯衣不算,平时出入事务所的儘是男人,只不过是多了阳子一个人,气氛就变得开朗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