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下午。
*
真的是九死一生。
虽说要保护并引导民众避难,但机动队并无足以击溃甲壳类的装备,基本上只能且战且走。催泪瓦斯的成分尚不足以杀伤人类,对甲壳类自然无法发挥多大的效用;顶多只能利用催泪弹于近距离发射之下的冲击力,充当飞镖使用。
然而,由于催泪弹的初速度并不快,纵使击中敌人,也只是令对方略微停顿而已;接着队员还得受随后飘散开来的催泪瓦斯的荼毒。
即使如此,为了争取敌人停顿的那一瞬间,机动队仍得频繁使用瓦斯筒,造成汐留路口一带笼罩于催泪瓦斯迷雾之中。虽然有网枪及高压放水枪,但现场一片混乱,根本无暇填装网枪子弹,射个一发就没了;而放水枪的配备数量太少,无法达到掩护全体的效果。因此,即使明知是自找苦吃,机动队还是得拿瓦斯筒当飞镖用。
瓦斯筒原本便是设计用来丢入敌阵,因此防毒面罩并不在机动队的基本配备之中,队员只能拿白绢围巾掩住口鼻;但围巾无法完全防堵瓦斯,更不能遮挡眼睛,往往呛得队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在烟幕之中四处奔走。有时连救援对象都被瓦斯燻得呼吸困难,动弹不得;此时队员便得扛着民众全力疾奔,心境上近乎溃逃。
妈的,你们这些臭虾子。
泷野背着老人,咬牙切齿地想着。
明明就和我小时候用鱿鱼钓来的虾子长得没两样。
事实上,越是就近观看,泷野便越觉得那些甲壳类生得跟螯虾一模一样。
泷野的眼睛红肿发热,鼻水多得吸不起来,把围巾弄得又粘又湿。模仿特攻队设计的绢质围巾居然落到满是鼻水的下场,说来真是教人心酸。
「队长,快到了,加油!」
从旁搀扶的鱼崎说道:
「往这边!」
他循着弟兄的声音,穿越烟雾笼罩的广场,奔向大荣超市汐留店;待他连扑带跌地滚进开启的玻璃门内,看守出入口的人立刻将门关上。楼层挑高、正面玻璃採光设计的门口大厅中堆放着店内的物品,作为屏障。
泷野跪在油地毡上,让背上的老人下来;旁人立刻送上了几桶水,应该是在外包餐饮店的协助执行提前备好的。
「先洗把脸,好好沖洗眼睛!洗完以后请立刻到二楼去!」
泷野自己也将连浸入水桶之中,用力眨眼。
行动至今已过了一小时左右,由于全队马不停蹄地救援,如今几乎已不见需要救援的人了。随后出动的第一机动本队也划分灾区,以一个中队以上为单位,分头引导受困于住宅的民众避难。中原区的第二机动队似乎是负责巩固防卫线。在这一反常态的明快调度背后,隐约可看见明石的影子。
「如何?」
他以过度简略的问法询问自己出动期间的救难进度,看守入口的一名队员回答:
「包含队长救回的人在内,又救了四个人,其中一人重伤,已要求救难队出动直升机。」
听了这个报告,泷野忍不住瞪大眼睛。
「竟然能」
活到现在?这句感想他收入了心头。
能够营救的重伤者早在救援初期便已救回,在请求救难队出动直升机之后,便立刻将这些伤患搬到了顶楼去了。至今仍未被发现的重伤者,只能算他们运气不好,放弃抢救。来不及搭救而被吞食死亡的人应该不少,但机动队也只能自我安慰:「我们已经尽了义务,接下来还有其他义务等着我们。」并将救援对象转移至受困于车里的民众。
知道现在才被发现的重伤者能免于螯虾捕食而获救,可说是几乎奇蹟。
「是个警官。」
「我去看看他。」
泷野率领的小队自展开行动以来便不断奔波。差不多该小憩片刻了。泷野将利用这个机会,命令对于休息十分钟,自己则搭着电扶梯前往二楼。
二楼撤去了商品,铺上泡棉及塑胶垫,供伤者休息。这些伤患受的大多是没有生命危险的伤势,躺着的人注意是因为催泪瓦斯而感到不适,但其中却有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
走近一看,是个年近退休的老警官。他发现泷野来了,右手动了一动,试图敬礼;泷野以手制止他,在他的枕边跪下。
满是疮痍。
队员已替他做过紧急处理,看不见伤口,但全身上下都包着绷带。脱下放在一旁的宝蓝色制服染成了一片乌黑,如果动手去拧,只怕会流出红色液体来。看来他在接受应急处理之前,出血相当严重;脸色已不只是面如土色,而是面如死灰了。
「真亏你撑了下来。」
可别就这么死了这个念头让泷野选择了另一句话,而非「别死」。
「救难队的直升机马上就到,请加油。」
老警官微微歪了歪头,似乎是点头之意。
泷野再度起身,走向下行的电扶梯。他对着电扶梯旁站岗的两名警官敬礼。
「很抱歉,还得请你们继续工作一阵子。别鬆懈!」
获救或自行逃进店里的轻伤警官全都就地执行警备工作。
年纪尚轻的两名警官微微一笑,并一本正经地回敬一礼。
负责横须贺王子饭店方面的西宫分队亦逐一救出救援对象。
住之江小队长率领的小队正在抢救受困于市公车之中的数名乘客。
受了催泪瓦斯影响,乘客们开始咳嗽,住之江抱在怀中的小男孩也发出异常的呼吸声,那是种宛若咻咻笛声的痛苦喘息。
「这孩子有气喘」
说明的可是母亲?住之江将小男孩的头部压在自己的胸膛上,这样他应该会舒服一点。
「加油,再撑一会儿!」
他混在烟雾之中,一面闪避四处爬动的螯虾,一面朝着横须贺王子饭店奔跑。乘客们也在队员的搀扶之下紧随在后。
然而气喘儿童的母亲却在半途尖叫起来。
「我的皮包」
她似乎掉了皮包。
「放弃吧!」
周围的人劝解,但母亲却反抗似的停下脚步。
「不行,那不能掉!」
母亲转身就要折回,队员从两侧架住她,强行拉着她离去。母亲无力抵抗,被拉扯的同时大声叫道:
「放手!那里面放着吸入剂!」
「我们会立刻联络救难队,準备直升机!」
「那得花几分钟啊!」
母亲怒斥,一面剧烈地咳嗽,一面诉说着她的孩子撑不了那么久,满是泪水及鼻水的母亲面容相当悲壮,而孩子的喘息声也越发异样。
一名乘客见速度减慢,按捺不住地叫道:
「忍耐一下就好了,又不会死!」
一个人发难,接着便是连锁反应。「这么重要的东西干嘛不拿好!」连这种无济于事的谴责都毫无顾忌地出现了。
「我去拿!」
自告奋勇的是长田队员。「不行!」他才刚说完,住之江立刻否决。「我再派其他小队的人去捡!」
「能见度太差了,不知道经过路线的话没办法找!我去!」
「不行!小队行动时绝对原则!」
「没问题,我参加过全国运动会的短跑项目!」
长田撂下这句不成回答的回答之后,边朝着来时路跑去。
「关目、守口,跟着他!」
情急之下,住之江下令分头行动;长田也听见了这道从远远身后传来的指示。
他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折回,跑了片刻之后,便发现一只女用的褐色皮包掉在白色烟雾之中;然而,却有只螯虾跨在皮包上。
要是让它踢走皮包,里头的东西分散开来,届时要找就难如登天了。长田近乎反射性地下了决断。
「呜喔喔喔喔喔!」
长田大吼,连人带盾冲撞螯虾,带着浑身重量与加速度的全力一击微微逼退螯虾,长田趁隙拎起皮包,弃盾跳开。
他抱着皮包翻滚一圈其实,维持前倾的姿势开始奔跑。弃盾之后的轻盈身体大步加速着,视沉重的出动靴为无物,彷彿重获自由一般。
这是他跑得最快的一次。
他曾三度参加全国运动会,没一次获胜,但今天啊,我就像英雄一样。为了痛苦的孩子而抱着吸入剂,比跨越白色终点线还帅,不是吗?
此时,轻快流动的濛濛景色突然翻倒。
在烟雾瀰漫的横倒景色之中,长田望见关目与守口脸色大变地跑过来。
怪了,为什么?
他动了数次膝盖,发觉只是空转,原该跟着蹬地的小腿没连在一块。仔细一看
右膝一下的部分消失了。
膝盖与膝下的部分相距约有一公尺远,中间流成了一片红色血海。
接着,来自右侧的螯虾试图压住长田。它混在烟雾之中接近,因此长田未能察觉。
「长田!」
冲上前来的关目以盾牌敲打螯虾,守口趁隙扶起长田。
「拿着!」
守口塞给长田的,便是他截断的膝下。长田愣愣地接过,喃喃问道:
「皮包呢?」
「拿了!」
仔细一看,守口的肩膀上挂着小小的女用皮包,魁梧身材与小巧皮包之间的落差相当滑稽,颇具幽默感。
我自己也很好笑吧?
洋洋得意地说自己曾参加全国运动会,接过竟然跌倒而失去资格。
正当他发笑的瞬间,麻痹的痛楚朝着感觉神经席捲而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撑下去!很痛,很痛吧?加油!」
守口的激励也显得颠三倒四。推开螯虾的关目丢下盾牌,从另一侧搀扶长田;长田便被他们两人吊着移动。
住之江又率领新的分队不,远多于分队的人数赶来。
「瓦斯队,射击!」
不知道住之江召集了多少火力前来?只见队员们朝着目标一次又一次地进行水平射击,被血腥味引来的螯虾开始畏怯,催泪瓦斯的烟雾重新笼罩四周。
随后赶上的小队一齐围住长田,同心协力抬起他的身体,拔足疾奔。
「替他拿脚!」
有人伸手去拿长田抱在怀中的膝下部位。
「不行,他不放手!」
长田紧紧抱着截断的脚,已然昏迷。
饭店大厅倏然骚动起来。
「快请求直升机前来!长田重伤!」「右膝截断!还有呼吸!」
众人执行人海战术,如怒涛般将长田搬进屋内。
在一片手忙脚乱之中,住之江由守口手中接过皮包,强作面无表情地走向方才的母子。
倚墙坐在大厅角落的母亲胆颤心惊地抬头仰望住之江,小男孩仍咻咻地喘着气,似乎连躺都躺不住,只能坐着地上痛苦地捲曲着;母亲则是不断地轻抚他的背部。
住之江默默地将皮包交给母亲,待对方接过皮包后又敬了一礼。
母亲默默地低头致谢,接着赶紧摸索皮包,取出了吸入剂。小孩如扑羊饿虎似的接过吸入剂,开始使用。过了不久,一样的呼吸声总算平息了。
母亲叫住了正欲离去的住之江。
「请问刚才那位先生呢?」
住之江无法回头母亲找到吸入剂之后浮现了安心的微笑;一想到她的笑容,相当长田失去的脚,他的面无表情便开始龟裂,无以掩饰。身为一个母亲,担心气喘发作的孩子更胜于失去腿的长田乃是理所当然;虽是理所当然,现在的住之江却无法坦然接受。
住之江没回头,直接回答:
「对你们而言,他是正义使者。」
他知道这并非母亲所期望的答案。在目前再次询问之前,住之江制止她似的抢先说道:
「其他的你不必知道请你理解。」
获救的人无需知道正义使者的末路。
住之江转过身,迈步离去。
「叔叔,谢谢。」
一道虚弱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