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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宫田绘里在K重工担任航空设计师以来头一次遭遇的危机。
K重工以总包商身份承揽航空自卫队新时代运输机的开发工程,为了聆听客户的需求,宫田绘里造访了小牧基地,而事情正是发生在这一天。
双方人员在每两栋机库各设一间办公室里打过招呼之后,便要动身去参观现行军机。
「我带各位到二号机库去。」
负责带路的队员若无其事地打开门,年长的干部们理所当然地走进门内。
绘里的上司及前辈也先后通过,绘里随后跟上,却猛然停住了脚步——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绘里愣在原地,动惮不得;开门的队员又催促她一声:「请。」
「请……?可是……」
「这是通道。」
通你个头啦!绘里内心大声回嘴,然而纵使年龄相仿,她又岂能真的向衣领上别着少尉阶级章的队员(而且还是客户)顶嘴?这是干部级自卫队的最低阶,即使对方再怎么年轻,绘里也不敢失了礼数。
「这个,呃,真的是通道吗?」
她做了垂死的挣扎。
「是啊!有社么问题吗?」
自我介绍时自称为高科的少尉若无其事地答道。
有什么问题吗?问题可大了!
假如我的眼睛没毛病,这不是通道,是男厕!
贴着瓷砖的墙边并排着小便池,更里头则是一间间的隔间。尽头的墙上也有一道门,似乎连接着隔壁的机库。
「呃,没有其他通道吗?」
「要走其他通道,得走出去绕一大圈才行。」
换句话说,穿过男厕是最近的捷径,所以男厕才成了通道。
「你跑得动吗?」
一脸严肃的高科说起话来毫不留情。他的言下之意,便是不想走这里就得用跑的。的确,干部与上司都已经先走了,绘里这个头号菜鸟岂能让他们久等?但她又没把握能穿着窄裙和有跟女鞋绕过两栋宽敞的机库跑。今天穿的女鞋虽然是低跟的,但毕竟不是跑步用的鞋子;为了给客户留下好印象而精心画好的妆也会被汗水弄花。
我跑不动。绘里摇了摇头,高科说了句:「那就走吧!」率先踏进了通道。
绘里又不是打扫厕所的清洁妇,居然会有「因公」踏入男厕的一天。这对妙龄女子而言实在是个残酷的打击。啊!幸好现在不是「使用中」——或许她已经心存感激了?
走在前头的高科完全不顾绘里心中的踌躇,连头也没回过一次。混账,这个冷血铁人!绘里半是迁怒地瞪着他宽阔的背部。
此时的绘里还不知道这只是漫长厕所之战的序曲。
倘若把市场遍及世界、需求多元的民航机设计比喻成建售住宅,军用机设计就好比订製住宅,用途与使用者都是固定的;尤其自卫队每一机种的生产数量都很少,订製性质就更强烈了。
加上军用机不如民航机那般常开发新配备,因此队员一遇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要求自然也就多了。
说归说,他们的要求怎么能如此天差地远啊?明明是看着同一家飞机说话,这个人说的和那个人说的确实南辕北撤。
「我希望能把居住空间扩大,因为有时会有政要乘坐,最好能有一定水準以上的餐宴设备。」
「不用加装和任务无关的设备,重视实用性就好了。餐宴设备?要那种鬼东西干嘛?把那些资源拿来增载入重量!」
诸如此类。
这些问题麻烦你们事先协议好嘛……听了这些此起彼落的矛盾要求,不光是绘里,所有厂商代表全都是一脸困惑。
军方要求不同意,规格便敲不定。从现在的状况来看,每个人的要求都可以自成一套规格了。
「现在才刚开始咧!」
一位年长的职员气定神閑地小声说道。他是这方面的老手,以前也曾在其他公司开发过自卫队机种。根据他的说法,在要求不统一的情况之下开始设计师家常便饭,规格不过是试作之下的结果。
哇!前程坎坷。绘里是第一次参与大型企划案的公听会,但现在已经开始萌生退意了。
上司与前辈各自锁定目标,开始徵询自卫官的意见。他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军阶最高的人由职位最高的人负责接洽,往下依序类推。绘里也开始寻找洽谈对象,结果唯一空着的居然是——
哇……是这家伙啊?
高科。绘里还记恨着刚才那件事,对他甚无好感;不过这是工作,没得挑剔。
「呃,可以请教一下你的意见吗?」
绘里与高科正面相对,才发现他的制服胸口别着航空徽章;那不是老鹰加翅膀的操纵士徽章,而是樱花加翅膀的航空士徽章,可见他应该不是驾驶员,而是机组人员。
既然人在这里,便代表他也是现行军机的使用者,应该可以提供许多实际的意见。一思及此,现实的绘里便把刚才的不快全抛诸脑后,兴緻勃勃地问道:
「请问你对新时代军机有什么要求?」
「厕所。」
高科立刻回答,绘里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啊?你说什么?
高科一脸认真地再说一遍:
「我希望厕所能设计成隔间式的。」
「啊?」
现行军机的机内厕所除了一部分已修改成隔间式,其他全都是以浴帘相隔。
这对机组人员而言,的确是个不太优良的设计;不过头一个得到的答案竟是厕所,实在令绘里扫兴万分。
「好,我们会列入考量。」
绘里姑且笔记下来。
「还有没有其他要求?」
绘里又问了一次,这回高科回答的则是走到宽度及机材配置等事项。这种时候的回答一定是「我们会列入考量」。无论再琐碎的事项都要当场应允,乃是开发现场的规矩;绘里不过是个新手,自然更是谨遵不违了。
「要不要听听维修人员的意见?」
或许是已经想不出其他要求了,高科如此建议绘里、瞧他一脸冷冰冰的,没想到挺细心的嘛!绘里心中暗自下了这番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评论,二话不说地点了头。
待徵询完所有人的意见,他们又準备返回先前的办公室。
唉,又要走哪里啊?
绘里的担忧果然成真了。零头的高科理所当然地走向了方才的厕所。
高科打开门后,一行人毫不迟疑地走入厕所,绘里也闷闷不乐地跟在后头。
绘里以光速低下头。她碰上最恐惧的状况——这次是「使用中」。一名身穿作业服的年轻队员正面向小便池。
慢着慢着慢着!这样也要通过?行吗?
绘里忍不住打退堂鼓,但走在前头的男士们丝毫不以为意,而如厕中的队员似乎也毫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啊!
绘里期待那名队员至少能在她通过之前解完手,故意放慢脚步;谁知关上门随后跟上的高科居然多事地问了句:「怎么了?」害她的计画泡汤——可恶!
绘里半闭着眼,小跑步通过如厕队员的身后;此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抓住她的肩膀,她发出滑稽的尖叫声,睁开眼一看,才发现快要合上的门与她之间的距离近得连眼睛都对不準焦距了。
抓住她肩膀的是高科。她回过头,正好看见经过身边的队员「收枪」的动作,连忙又转回前方。
「你在做什么?」
要我怎么解释?
「对不起,我刚才闭着眼睛。」
「干嘛闭着眼睛?」
你还敢问?绘里瞬间萌生杀机。
「请小心一点。」
「……对不起。」
虽然绘里心知无用,还是试着用「……」部分表达自己的不快之意。想当然耳,这招对高科完全不管用。
「呃,这个部门没有女性队员吗?」
「有啊!不过很少。」
「女性也走这条通道吗?」
听绘里如此一问,高科总算意会过来了。
「女性队员也照常通过,请你不用顾虑,儘管走就是了。」
什么叫儘管走就是了!
开发过程中,绘里得频繁出入这个基地;本来她打算设法改善环境,没想到对方根本不了解她的苦处。
之后,厂商代表彙整自卫队员的意见,回到岐阜工厂开会。
「他们说希望能装设雷达干扰丝和火球。自卫队总算知道不装飞弹防御装置会被攻击了啊!」
「也太后知后觉了吧!」
身在现场时,众人都是毕恭毕敬、唯唯诺诺,一回到公司里,便毫不客气地大肆批评起来了。
或许是因为绘里提出了高科所说的厕所问题,编开发小组时,她便分到了卫浴设计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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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发航空器时,向来是各部位同时进行设计,因此往往化为空间与重量的争夺战。机体尺寸打一开始就固定了,无法更动;总重量也得维持在航空力学上的适当範围之内,所以各小组须得在有限的条件之下瓜分剩余的资源。
尺寸与重量受限,设计条件便严苛许多;因此每个小组为了自己所负责的部位,都是你争我夺、抢破了头,礼让精神蕩然无存。我们一定要保留这个!我们也坚持保留那个!纵使终究得妥协,也得多争取一点有利条件。
「成本尽量压低一点喔!」这个最后顺口加上的要求更是加剧了资源瓜分战、小型轻量化等于成本暴涨,这可说是技术界的真理;若想压低成本,尺寸和重量条件就该订得宽裕一点啊!
这种时候最容易被牺牲的,便是与机体运用性毫无关联的生活设备。
「厕所要做成隔间式的毕竟有困难。如果厕所重量能减轻,其他部分就轻鬆多啦!」
机内空间有限,尺寸、重量占空间的隔间式卫浴设备自然成为众矢之的。
「採用简易厕所加浴帘,重量就轻多了。我们可以用那种加了支架的折帘啊!总比飘来飘去的好吧?」
这个无害的提议很快获得採纳,就连卫浴设计组内也无人反对。
「对方也说过,和任务无关的部分可以进来削减嘛!」
这是第一线队员的主要意见。
「所以啦,小宫,下次开会时去向他们报告一声吧!」
公司认为自卫队成员以男性居多,女性出面交涉较佔便宜,所以卫浴设计组每回都派绘里向自卫队报告进度。
真倒霉。绘里反射性如此想道,或许是因为她想起了要求厕所隔间化的高科那张一板一眼又毫无通融余地的脸孔。
先前绘里一直以「尚在研讨中」敷衍过去,一旦说出「办不到」,那个男人一定不肯善罢甘休。
绘里的预感果然正确。
一提出卫浴设备的设计方案——
「请重新考虑。」
会议室中头一个响起的便是高科的声音。
「隔间式厕所是机组人员的第一希望,请你们列入最优先考量。」
高科虽然年岁尚轻,毕竟是干部级人员,坚持己见时的魄力非比寻常。空气彷彿真的变硬了,沉甸甸地压住绘里的头,她须得奋力抵抗才不至于垂下头来。
「好啦,高科,别对女孩子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嘛!」
身为高科长官的中校开口打了圆场。绘里不喜欢因女性身份而受到特别待遇,但这回却很想拿这种特别待遇来当挡箭牌。慢着,你们太奸诈了!根本没人告诉我自卫官生起气来这么可怕!
「我们也做过多方面的研讨,为了兼顾各个部分……」
绘里奋力挤出声音来,语尾却微微颤抖着。好丢脸,好窝囊,不知道其他与会者可有发现?
「你应该也知道隔间式 会压缩到整体的重量与空间,这已经是我们研讨出来的最佳方案了!」
绘里为了掩饰声音的颤抖而大声说话,结果听起来反而像在寻衅。糟了,不妙,这样只会让对方更加生气而已。
「研讨、研讨,你们到底研讨了什么?」
果不其然,高科的声音也变得非常冷硬。
「你们的眼里有使用者的存在吗?你们只要把东西做完交货就没事了,我们却得每天使用,直到耐用年限到期为止!」
为什么首当其冲的是我啊?快来个人和我换手吧!绘里对同事投以求救的视线,但没人肯接下她的担子,就连上司也一样。与其说是社会人士的狡猾天性使然,不如说是因为自卫官的魄力实在太过可怕。厂商的基本态度便是能闪则闪、能逃则逃,没人想当箭靶。
「你们的工作时考量使用者的方便,别拿自己的方便当理由!」
高科说的是正理,不过正理往往最容易教人反弹。
什么嘛!
什么跟什么嘛!不过就是个厕所嘛!干嘛这么夸张啊?
绘里在心中嘲讽道。不这么做——只怕她会哭出来。不,她已经濒临极限了。这根本是游街示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