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1风化中的盐柱满城林立,早已是司空见惯的日常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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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山包的背带紧咬进双肩里,沉重已然等同痛楚。
痛哦......下意识的呻吟声,也在背肌和双脚的酸痛感中变得含糊。
时值初夏,却是烈日如灼,只能任由它烧殆体力,一刻一刻。
加上肚子已经饿到了极限。撑到最后关头才狠心吃掉的那一根代餐棒,就是这整整二日步行所消耗热量的唯一来源。
东京怎么会这么远啊......
以前很少去东京玩,只能粗略的估算距离,若是平时--大众运输系统仍健在的话,到高崎搭上越新干线到东京只要一小时;就算搭电车一路转乘,一共也花不到三小时。
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行也得行。车程三小时的距离,靠两条腿走了三天都走不到,文明果然了不起。就像父母的养育之恩,失去了才明白它的伟大。
虽想过开车也比走路强,但家里就那么一辆车,不可能为了自己的任性就把它开出来;况且依现在这情况,只怕想加油都不容易。一路上看到的每间加油站都跟废墟没两样,商家排排站齐唱空城计;市面上的燃油恐怕早就停止供应了。
三天前从位于群马的自家出发,一路沿着国道走,直到今天早上才终于进入东京市区。看看路标.这儿应该是新桥一带,马路上却连一辆行驶中的汽车也看不见--这三天中也完全没见到过。空蕩蕩的车道阒寂无声,唯独太阳炙烫着柏油路面。不过是少了车子,街上竟会变得如此安静啊--
奇怪的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路上的行人似乎也不想走到车道上。车子走马路时,行人就走人行道--社会规範之深植人心,也许是这么根深柢固。话说回来,行人倒也没有多到要佔用车道的地步就是了。
儘管路标上写着新桥,附近却有如偏僻乡下的小商场,只见小猫两三只。曾经豪华气派的商业大厦和精品店面,如今没有一间仍在营业;骯髒的橱窗里只剩下蒙着灰尘的展示品,其中的商品早就被人砸玻璃拿走了,只留下陈列架和装饰品之类--然而,满街林立的半风化白柱,则令这番荒芜景象更显寂寥。
遥传东京地区因疏散政策而逐渐空洞化,现在看来搞不好是真的。但听说日本各地都有类似的灾变,没有人知道要疏散到哪里才有救。目前报章杂誌和电视新闻都已歇业,人们根本无从得知正确的消息。
背上的行囊好像更重了,体力差不多也消耗到极限了吧?
唉--
好痛。好累。好饿。还在思索要呻吟哪一个,辽一已经倒在地上。
不知昏迷了多久,隐约听见一个有点大舌头的呼唤:
呃--你没事吧?喂,醒醒呀?
微微睁开眼睛,只见一位身着牛仔裤的女孩正弯腰俯瞰自己,而女孩手里还拎着一只超市的塑胶袋。
哇,好年轻--他想着,第一眼就先注意到那张粉嫩光滑的脸蛋。跟辽一年纪差不多的女人上街大概都会化妆,所以他鲜少近距离看见没上妆的皮肤--那张脸看来早已过了青春痘旺盛的时期,算年轻但起码也有高中生年纪。五官还算可爱,就是有些稚气未脱;头髮要是再长一点就更合我胃口了,只可惜小孩子不是我的菜......
辽一慢慢撑起身子,下意识地以男人的眼光打量起眼前的女孩。
啊,你起得来吗?
女孩蹲低身子想扶他一把,见那只登山包碍事,伸手想去拉它,结果--
哇!?
登山包的重量出乎意料,女孩没有抓稳,忽地手一滑,向后踉跄好几步,反倒是辽一及时拉住那女孩的手臂。
小心啊。抱歉,这太重了,你不用帮我。
标準尺寸的登山专用背包里装得又满又密实,如此弱不禁风的女孩当然是不可能单手提起。
辽一慢慢用手撑起上半身,然后盘起腿就地坐着,女孩也在他的身旁蹲下。
......你还好吧?
恩,谢谢......只是有点累,肚子又饿,身上很多地方在痛而已。
......呃,我想这样不能算是而已了。
噢,也是喔?
辽一讪讪笑道,便见女孩在手上的塑胶袋翻找起来。
不好意思,只有这个是可以直接吃的,不嫌弃的话请用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递出一颗苹果。
啊,不用感谢。
辽一不客气地接过苹果,在衣服上擦了几下,大口咬下去。香甜的汁液镇静乾涸的喉咙,沁凉得令人心痛。
三口并两口地,一颗苹果被他啃得清洁溜溜。
......冒昧请问一下......您是多久没吃东西了?
这个--二天前吃的代餐棒是我最后的存粮,而且只有一根。撑得真久。
辽一意犹未尽地看了看手里的苹果芯,将它扔到半枯的行道树边--对一棵因盐害而几近凋零的树木而言,恐怕也算不上多大的养分就是了。
谢谢你,我得救了。托你的福......
精神好多了--辽一嘴里如是说着,站起来时脚步却还有些不稳,女孩不放心看着他。
辽一慢条斯理地环顾四周,问道:
海--在哪一边?
啊?
被他唐突一问,女孩歪着头想了想,伸手指着某个方向。
我不知道要走哪条路,不过东京湾的话......喏。
顺着女孩指的方向望去,便见街道远处的建筑群后方有一座高耸突出的白色塔状物,模样就像个倾斜的巨大泪滴,看来非常奇怪。
看见了吗?结晶--就是那个,就在东京湾里。只要往那个方向一直走去,应该就会到东京港了......
哦......真的很大耶,比我家附近的还要大几十倍哪!果然是很好的地标--
辽一迟疑了一下又回过头问:
东京湾乾净吗?
这......不太乾净。
这可不行啊......我要去海水乾净的地方。你知道哪里有乾净又温暖的海边吗?
真抱歉,要是电车还有行驶,我是知道几处不错的地方的。可是现在......走路能到的,我就不清楚了。
这样啊......谢谢你了。再见。
辽一轻轻挥手,正想转身离开时,衬衫一角却被女孩拉住。
对了......
女孩叫住他,却欲言又止,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那个......你要不要先来我房东的家里?
--啥?
你肚子很饿吧?这样怎么会有力气走到海边呢?要是你肯来,我可以弄点东西给你吃。要不要?
这女孩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这么好?不过,既然她那儿有得吃--这样的提议可不好拒绝。
还没开口,辽一的辘辘饥肠已经先替他回答了。
呃......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见辽一抓头笑得腼腆,女孩也噗嗤一笑。
辽一原想帮那女孩提东西,但想想自己的行李太重,也没有余力逞强。她的东西看起来也不太重,这个人情就欠下吧--朝那塑胶袋瞄去,主要是蔬菜或肉类等食料。
这一带除了配给以外还买得到东西啊?
对。附近有一家外国商店,但那里只能用美金交易。秋庭先生说......啊,就是我的房东,他说那些来自大陆的商人是不会放弃做生意的,况且非法居留之类的人得不到配给,那家店就是专门开给那些人的。
是喔......
大环境沦落到这个地步,人类还是能找出一条生路,真是坚强。辽一正这么想着,脚下突然一滑。
哇啊!
啊,请小心点呀。这一带以前很热闹,所以盐份也多。
的确,和之前走来的路相比,这儿的柏油路面被盐侵佔的白色比例更高,路旁的盐柱好像也多些。
这幅景象虽已司空见惯,还是非常超现实。
不知怎地,他觉得双肩上的背带嵌得更紧了,于是将大姆指伸进带子下垫着。
***
两人边走边自我介绍,辽一这才知道那女孩的姓名--小笠原真奈,辽一也自然而然地直呼好真奈。
真奈带着辽一走进一栋陈旧的公寓。上了二楼,真奈走向其中一户,只见门扉上贴着门牌,上面潦草地写着秋庭两字。
真奈按响电铃,便听见门后传来开门的卡嚓声。原来房东在家。
大门发出咿轧的声音开了,一位高个儿的男子从里面探出头来。和快满二十六岁的辽一相比,好像还要大个几岁。
我回来......了。
真奈说道,彷彿打量着那人的脸色。
看见真奈身后的辽一,男子当下脸色一沉,加上他的长相本就兇狠,这会儿看来更吓人。
--拿出去丢掉!
男子说完就要关上大门,真奈慌忙大叫:
秋庭先生秋庭先生秋庭先生!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真奈一边喊着一面把脚伸进门内卡着不让他关,动作颇快,那位秋庭先生只好作罢,站在门口发起脾气来。
你每次去买东西都乱捡东西,没有一次例外!这回居然捡了个大男人回家!也不想想自己还未成年,像什么话?这跟捡小猫小狗可不一样,趁他还没咬住你不放赶快给我扔了!
不用担心,他不会咬人!你看,他是普通人,不是狗啦!他也不会咬你的,别怕!
白痴,要是咬到我还得了!
见这两人扯开嗓门争论,辽一忍不住往两旁探看。吵得这么大声,邻居早就出来关心了才是,然而两邻的大门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或许这儿只有一户人家吧。
只不过,就算不会吵到别人,也不好任他俩继续闹下去,于是辽一开口了:
呃......
刚插个嘴,两人便一齐回过头望向辽一。
干嘛?
被秋庭厉色一瞪,辽一赶紧陪笑脸。
请放心,我不会像您所说的那样咬住不放啦。我对太年轻的女孩没兴趣的,而且真奈的年纪应该比我小很多吧?
见秋庭双肩颓然一垂,真奈乘胜追击:
你看,他自己也说不会乱咬人啦!你就让他进门--
够了,你给我闭嘴!连人话都听不懂的笨蛋,少在这里跟我吵!
秋庭在真奈的头上轻敲一记后转身进屋,任门开在那儿。
辽一在真奈的催促下走进屋内。二房一厅的格局,摆设不多,一如大男人的独居空间那般单调,倒也不算太乱。
你说的房东......就是这个人?
真奈点点头:
对,就是秋庭先生。啊,他突然发火,一定吓到你了吧?不过你放心,他虽然很容易生气、讲话口气又凶,但是为人满亲切的。像我跟他非亲非故,他还是很照顾我......
这么说来,她是个借住在独局男子家中的高中(推测)女生。若是平常,这种情况免不了要遭受社会大众的异样眼光;但在社会体制早已濒临瓦解之际,也算不上是什么大问题了。
我去弄些东西给你吃,你先休息一下吧。房间里有沙发。
说完,真奈转身直接进了门口边的厨房。
被留在门口的辽一依言穿过走廊,走进她所说的那个房间,见秋庭已经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上。秋庭瞪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开着的电视上。
辽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决定先来个自我介绍试试。
这个......您好,打扰了。我叫做谷田部辽一,刚才承蒙真奈的照顾......
秋庭依旧盯着电视,挥手打断辽一的话。
不用客套了,东西放下,坐吧。人都进屋了就好好休息。
态度是爱理不理,但也算是准许他留下了。于是辽一将登山包卸下并靠在沙发旁,自己则在秋庭的对面坐下。
电视机的画面播映着影像。虽然有杂讯,仍看得出就是真奈刚才所指的东京湾的那座结晶。
现在还有电视节目可看?
几乎都没了,只剩国营频道还勉强有。
我家那边连NHK也看不到了。听说发射台全都完蛋了。
搞不好只剩东京还有电视可看吧......不过,这阵子最多也只有一些关于盐害和结晶的重播报导,别说外电了,国内消息也传不进来。虽然电视台号称每天更新盐害消息,结果只是以机器读稿播报一成不变的消息,看不出今天的新闻和昨天的有啥不同,所以也有遥传说他们根本是拿预录的档案带喂机器。广播电台好像还在硬撑,但也没什么新消息可播,每家媒体都一样。
东京也变成这样啊......
还有人怀疑结晶是不是会发射什么怪电波咧。网路是老早就断了,电话之类的民营通讯业也一间接一间关门大吉;现存的工程人员好像都被抓去维持军方的网路通讯系统了。
聊完景气的低迷后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沉默。厨房适时地飘来一阵香味,嗅觉的刺激引来一阵如雷的腹呜。秋庭听了之后发出一声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