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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奇斯达姆月十四日。……没错吧?」
「放心吧。你昨晚平安入睡,今早平安苏醒。并没有一晚上发生什么糟糕至极的事态,用不着这么担心。」
「说什么傻话。我可是经历过自以为没问题地睡着,醒来睁眼发现自己死了这样的事。我可无法肯定自己何时何地会死,这方面不管多注意都不为过。」
昴为魔女的乐观咋舌,回想起令自己品尝到堪称绝望的丧失感的「死亡」。
从未多想,坚信明天一定会到来——明天却毫无预兆地被夺走。昴不可能忘记,唐突摆在眼前的「死亡回归」的事实,以及被共度亲近时光的人们遗忘的现实,给自己带来多少恐惧与失望。
「也是。这话是我轻率了。我向你道歉。」
「……你莫名地老实啊?」
「我认为自己做错时当然会道歉。我可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坏女人,而且这点我自认为有好好在你面前展现过才是。」
黑衣少女这么说着,对反应过度得有点尴尬的昴眨眨眼。
要描述这位少女,最先着眼的,定是她夺目得足以捕缚人心的魔性美貌,还有这份美貌仅用了两种颜色来表现的惊愕事实。
长长的、如雪般美丽的白髮落至腰间,纤细修长的肢体裹在一袭丧服般的黑色长裙之中。她翘起长腿坐在椅子上的姿态,散发出一股颓废的色气。薄唇吞咽杯中液体的模样妖艳异常,看得人心痒痒。
这充满倒错感的魔貌令人如此直觉:若要强行触碰,必然免不了自身破灭——然而,这位带来终焉的灾厄的魔女身边,仍然留下了试图触碰她的挑战者络绎不绝的逸闻。
这魔女,正是与昴定下契约的、身着黑衣的白色少女——艾奇多娜的真身。
「——盯。」
「——?怎么了,盯着我的脸看,我脸上有什么吗?」
「嗯,有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还有毛髮。」
「……不知道为什么,你明明在阐述理所当然的事实,我却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艾奇多娜皱起眉头,对昴的应答面露不满。昴则喊着「等下等下」举手否认:
「我没想侮辱你,只是觉得,所谓的魔女倒也没有预判中那么吓人而已。」
上面虽然用了颓废倒错云云去形容她,像这样实际上跟她聊聊,便会发现她虽然个性有些显着独特,就是个要说她友善倒也没问题的普通少女。
当然,无法否认她身上具有魔女气质的扭曲部分。
「嚯嚯,还真是个稀罕的观点。」
听了昴的感想,艾奇多娜稍显愉快地扬起嘴角。
她将茶杯放回桌面,一双长腿换了个翘的姿势,伸手撩起自己的白髮。
「再怎么说,我也是四百年前于各地留下种种逸闻的魔女之一。你居然对我说普通,我可不能当没听见。」
「你这讲得跟想要被人特别对待的初中生一样。」
「如果说是『被你』,那倒是很接近我的心情了。但是,不仅如此。跟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应该也说过这件事。」
「啊——什么来着。记得是说了什么,你长了一张没耐性的人看第一眼就会吐的脸?」
「单把这一句拿出来讲,会给我的形象造成极为严重的误解欸。」
一扫魔女威严的行事作风,艾奇多娜为昴的回应闹起彆扭。
昴适当地应和安抚几句,把跑歪的话题扯回正轨。不过,两人这段时间的对话已经满足了每天早上必做事务的需求。
「我没空跟你瞎扯,要赶快回现实去了。」
「这就要走了?你再在这多打发会时间也没人会有意见。你知道的,在这里度过的时间对现实没有影响。你大可以尽情在此休憩……我也期待着你这么做。」
昴从椅子上起身,伸了个懒腰。艾奇多娜出言挽留。
对于魔女的甜言蜜语,昴把脖子扭得喀啦作响。
「是啊。老实说,我也清楚,选择在这里多待些时间能让我轻鬆一点……」
昴顿了顿,扭头俯视艾奇多娜。
魔女的黑眸与昴的黑眸直直相对,两人的目光交汇纠缠。
然而——
「我没打算像这样跟你撒娇。你应该也明白,我跟你契约不是为了这个。」
「唉,真不坦率。明明我可是想要成为世界上唯一能够与你共享痛苦悲伤的共犯。」
「——不管痛苦还是悲伤,我都不打算交付给谁。这些只属于我;而让它们只需要为我所有就好,正是我跟你契约的缘由。对吧。」
艾奇多娜满脸情绪地耸肩,昴则低声向其断言。这回答使得艾奇多娜垂下眼帘,沉默着饮下自己那杯茶。
这表示她无言反驳,也没了理由继续对话。
看清艾奇多娜採取的行动,昴转身迈步,準备走下山丘。但在下坡前,他打住动作,转头看向魔女。
「说起来,你之前没否认你一天到晚都在偷窥我啊?」
「……我应该有说是假定吧?」
「但我的语文知识告诉我,『就算假定事实的确如此』这种说法的潜台词,就是承认了事实如此。」
「————」
「————」
艾奇多娜以轻叹回应昴的追究,旋即再次举杯饮茶。这表示她没理由继续对话——
「你不是觉得这么做我就会罢休吧?在涉及到道德伦理问题时,你有乖乖中断偷窥吧?喂,你有的吧?」
「那肯定了。我也没下流到连你洗澡如厕的现场都要窥探。但是,既然无法保证那些不设防的时段不会出事,我作为你的契约者也不该挪开目光。这只不过是,我身为恪守约定的【强欲魔女】,出于义务心所做的……」
「我下次去浴室和厕所的时候会摘掉挂坠。」
听见魔女语速极快地为自己辩解,昴抑制住羞耻心,走下山丘。
山丘脚下,昴一开始来到草原的地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扇门。那扇独立存在的门,即为唯一一扇能出入外部世界的门。
「————」
来到门前,昴搭上门把时,不自觉地转头回望。
他看见艾奇多娜百无聊赖地站在山丘上,压住随风飘摇的长髮,俯瞰着自己的背影。
意识到昴转头仰望的目光,她迟疑了一小阵,最后朝着昴轻轻挥手作别。昴没有给出任何回礼,仅仅留下一声叹息,便穿过门扉。
——紧接着,被囚困与梦之世界的意识得以解放,回归现实。
「————」
随着意识回到现实,昴仍保持着紧握黑色结晶石的姿势杵在自己房间的正中央。
昴长呼一口气,看向门上的魔刻结晶。是绿色,光芒没有变化。
梦中经过的时间,换算成现实时间只有区区几秒。这就是证据。
「不过,还是习惯不了啊……」
前往梦之世界,与艾奇多娜共度茶会,便是昴每天早上必做的事情。
然而,大脑没法轻易习惯这从茶会回到现实后,体感时间与实际时间之间的差异催生出的违和感。这和【死亡回归】的感触又有所不同。
昴为此叹息。但在下一秒——
『这种时候就调转一下思维,把它当作对不习惯之事的适应过程如何?虽然只是一种宽慰,但说不定能让你轻鬆一点哦?』
才刚道过别的魔女在昴耳畔窃窃私语。
魔女并非真有在昴耳边低语。那声音是契约效应下,通过挂在脖子上的结晶石传过来的,魔女的思念波。即使没有前往梦之世界,昴与艾奇多娜之间仍然存在因契约而成立的联结。
因此,魔女也可以像这样直接从梦之世界对昴搭话。
只是——
「不是跟你说了,没事的时候别随便跟我搭话吗。」
『附近又没人,我是觉得你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搭理搭理我,也不会遭报应啦。』
「万一不小心当着别人做出同样的事,导致我被人当作跟空气对话的不忍直视的家伙,你要怎么赔我。」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会在意这种评价啊。而且,精灵术士用思念波与契约精灵交流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自言自语也没多引人瞩目啦。』
「精灵术士交流时,双方都用思念波。而我这情况,你用思念波而我是自言自语。旁人眼里显然我更糟糕。」
『好好,我明白了。如你所愿,如非必要我都会保持沉默。居然要让魔女对你言听计从,你这大男子主义真不得了。』
「适・可・而・止・给・我・闭・嘴。」
『哎呀哎呀。有什么事的话请不要客气地呼唤我哦,契约者大人。』
听出昴的声音中带上了怒意,艾奇多娜抛下一句戏剧台词般的话,就此退场。
说是退场,魔女应该仍在透过挂坠窥视世界,但姑且先把她赶出脑海了。昴几乎是习惯性地叹了口气。
今后洗澡跟上厕所时,一定要把挂坠塞进屁股口袋之类的地方。——就在他如此放飞思绪时。
「——昴大人,您醒了吗?」
屋外有人敲响房门,过来通知惯例的起床时间。
听见来人轻柔的声音,昴轻咳一声清清嗓子。接着伸手贴上脸颊,有意识地摆出对着镜子检查过的笑容,再懒洋洋地回了声「在呢——」。
房门缓缓应声而开,一位少女步入房间。
「昴大人,早安。今天也迎来了舒适愉快的早晨唷。」
微笑着向昴问好的女僕装少女,正是安排给昴的女僕,佩特拉・蕾蒂。
相遇之时还含苞待放的年幼少女,现在也步入了成长期,正美丽傲然地盛开着。身高与手脚都比过去更加修长,楚楚动人的女僕装穿起来也更有模样了。
她的行为举止,绝不输给可爱的服饰。佩特拉原本就学得快懂得快,现在的她作为女僕,也抵达了一流的领域。
正是如花绽放的十四岁。昴也以笑容回应佩特拉成熟了不少的微笑。
「佩特拉也早上好啊。舒适愉快的早晨……我有同感。今天也是一早就能见到佩特拉的可爱模样,我满足得很吶。」
「昴大人又在说这种话。……不过,森林另一头的天空中有好几朵云,说不定过了中午,天气就会变差。今天我计画去镇上採购,要是能一直放晴就好啦。」
佩特拉对昴的问候微微摇头,随后瞥向窗外如此呢喃。她的句尾还留有未褪的稚气,这让昴噗地小声笑了出来。
「啊,讨厌啦,昴大人。」
「不不,是你那出色女僕小姐的外壳刚刚碎了一点点。很有佩特拉的特色。」
「唔,请您别再这样把我当小孩子啦。我已经彻底长成大人了。女僕的工作也干了两年之久……都能独当一面了。」
泛红的棕发随摇头的动作晃动,佩特拉嘟起嘴,不好意思地泛红了脸。昴笑着,轻轻拍了拍这位可爱的、相当于自己妹妹的少女的脑袋。
佩特拉在被摸头的触感之下幸福地眯起眼,又有些依依不捨地叹息。
「那么,您今天早上的安排是?现在离早餐时间还早……」
「啊——姑且先把早上必做的事做完,要是顺利就大家一起吃早餐吧。要是不顺利……总之就,老样子。」
「……好的。」
昴的回答令佩特拉垂眸面露难色。让可爱的少女露出这样的表情,实在过意不去,昴挠着脑袋接着补充:
「不管怎么说,今天也谢谢你特地过来叫我起床啦。」
「————」
「佩特拉?」
「昴大人这方面实在太笨拙了。」
佩特拉如此评价不善于转移话题的昴,无奈叹气。少女旋即摇摇头,绽放出花一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