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得见洪水般的浊流声。
剧烈的水声。从上而下,顺从重力,遵照流向,遵循命运,往下直落的瀑布。
那是在耳里,或者在头盖骨里头响个不停的轰隆巨响。激烈的浊流搅拌脑髓,同时将昴的意识导向清醒。
有光,看得见光。然后,开阔——
「——啊。咦?咳咳!」
尝到喉咙紧缩的感觉,呼吸频率因此整个乱了调的昴呛咳作呕。
吸进空气,再吐出来。不过就是重複这样做,却连做法都完全忘记。昴就像条离开水的鱼一样痉挛,流着口水复活了。
「咳呼!啊哈!」
整个人倒在地面成趴卧姿。手掌贴住粗糙坚硬的地面,手臂使力,以跪地叩首的姿势将氧气和理解送进肺部,照着顺序回想呼吸的方法。
痛楚缓和,吐掉失去去处的唾液。身体就这样取回了真实感和稳定,原本欠缺的氧气循环到脑子——意识清醒起来。
「我、我死掉……了吗……」
一边喘气一边低语,再度确认其实无须确认的事实——自己「死亡回归」了。
没错,「死亡回归」这件事用不着确认。那是昴的价值。重要的不是回归本身——而是回归到「何时」和「何处」。
「啊……」
昴抬起头,仔细环顾周围,然后立刻察觉。
还记得这片眼熟的黑暗,飘蕩冷冽空气和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氛围。这里是遗迹内的石室。粗糙不平的石砌地板,还有在朦胧黑暗中通往深处的石门。
——以及,倒在昴身旁、楚楚可怜的银髮少女。
「爱蜜莉、雅……」
颳去额头上的薄汗,在黑暗中找到昏睡却一脸痛苦的爱蜜莉雅。确认周遭状况到这边,昴心中也知晓了大概。
过去的时间,失去的性命,降临的灾厄,难以置信的背叛——这些事情接二连三如浪涛般袭来,把昴的心逼到绝境。
「重生点没有变……」
克服自身过去后醒过来的地方——菜月·昴又回到了坟墓里。
作为什么都没能挽回的报偿,回到的时间点是还没失去一切的时候。
「——呼、哈。」
理解到这事实的当下,安心感在昴的胸中扩散。
忍不住轻抚胸膛的左手还健在,没有被压扁。看看右手腕,上头还绑着佩特拉的手帕,一片纯白,没有一丝血痕。
确定后,吐出一口又长又深的气,再次抚摸胸膛——然后错愕。
「——骗人的吧。」
「……呃、啊。」
都不担心痛苦的爱蜜莉雅,而是先确认自己平安无事。昴对自己的思维感到错愕。
爱蜜莉雅在「试炼」里头被迫面对过去,现在也都还在受苦。而这段绵长持续的痛苦时光不会有成果,仅是难过、徒劳无功的时间。昴很清楚这点。
然而,现在的昴却是在目睹她的苦痛下,安心地抚摸胸膛。
——还好自己回来的时间点,是爱蜜莉雅受苦的当下。
「什么跟什么……这才不是正常人会有的想法……」
硬生生吞下呻吟,昴咬牙切齿,对丑恶又脆弱的自己燃起怒火。
竟然把珍惜的人、重要的事、应该优先的事摆在后头,这还有什么脸救大家。
就是因为这种愚蠢的态度,才招致了宅邸的惨状不是吗。
「总而言之,先叫醒爱蜜莉雅……」
理清状况,确认「死亡回归」带来的情报,拟定排除问题与障碍的对策,这些现在都先放到一边。
现下要优先叫醒爱蜜莉雅,安慰脱离恶梦后痛哭流涕的她,带她到外头。
这样做才是正确的。——这样子做,顺序才对。
先是爱蜜莉雅,然后是坟墓、「圣域」、宅邸。要像这样,依序、确实地处理。
「要正确地,一个一个处理……」
为了拯救大家脱离那个可怕的灾厄命运。
下定决心,巩固心意,做好觉悟,为了摇醒爱蜜莉雅而伸出手。
昴本人完全没察觉:自己的脸上不带感情。
2
在坟墓叫醒爱蜜莉雅后的发展,几乎没什么改变。
安慰被过去折磨、在悲愤和悔悟中崩溃的爱蜜莉雅,带她到外头。跟在坟墓外担心两人的拉姆和嘉飞尔他们打照面,然后一同回到临时住所。
「——?干嘛一直盯着拉姆的脸看,巴鲁斯?」
「……没什么。想说你长得很漂亮。」
「下流。」
路上,听了昴直视自己的理由后,拉姆眼神轻蔑、用鼻子喷气。
因为「死亡回归」了,一切当然回到原本的状况。但看到拉姆平安无事的样子,就是会偷偷安心,而她那酸人不嘴软的态度也让昴更加放心。
「————」
回到暂居的琉兹家,把爱蜜莉雅带到寝室,就尽完男人能做的事了。虽然心疼被恶梦所魇的爱蜜莉雅,不过还是轻柔地将她放在床上。
「——啊。」
躺在床上,察觉昴的手要离开的爱蜜莉雅叫了一声。朝着不安的脸庞微笑,好让她安心,接着把剩下的事都交给拉姆。
今晚,爱蜜莉雅交给拉姆就行。拉姆肯定能让她放鬆。
这段期间,昴有该做的事。那就是——
「——跟罗兹瓦尔约好的对谈。」
爱蜜莉雅挑战坟墓的第一个晚上,罗兹瓦尔就安排好要与昴对谈。在上一轮,昴藉此机会提议隔天清晨回宅邸。而这要求获得罗兹瓦尔的许可,因此昴和拉姆得以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宅邸,结果却是全军覆没。
昴救不了任何人。同时,还带了好几个疑问回归——
「——菜月先生?菜月先生,有在听吗?」
「……抱歉,我没在听。」
背靠着建筑物,集中精神思考的意识被叫回来。转过头,呼唤昴的人是诧异皱眉的奥托。
地点在琉兹家外头,只靠篝火和星光照明的半夜,昴準备动身和罗兹瓦尔会谈,正在沈思的时候。
「干嘛,佔用我宝贵至极的时间,是想说什么?」
「不要一开口就突然削落人家的干劲好吗,你这个人!……我就只是问问而已。」
「问问?问什么?」
「还什么咧,就是你现在不要紧吧?」
奥托重複询问,这次换昴一脸诧异。什么要不要紧。就是不要紧才听他讲话,一般来说应该是这样吧。
是洞察了昴的内心吧,奥托挥挥手说:
「哦,不是啦。我问的『要不要紧』不是指时间啦。我也知道菜月先生接下来会很忙,时间十分宝贵。」
「嗯啊,正如你所说。我现在也很担心爱蜜莉雅酱,整个人坐立难安。所以说也没啥閑功夫陪你演短剧……」
「——我想说的,就是那个啦。」
迂迴的说话方式惹得昴嘟起嘴巴,打算快快把话题作结。但是,却被奥托反咬一口,紧接着问:
「可以吗?因为坟墓里头发生了异状,菜月先生才带爱蜜莉雅大人出来。我想,你现在八成因为许多我不知道的事而整个脑子乱糟糟的,不过我还是要问。」
「——?好啊,给你问。」
「那我就不客气了。——菜月先生,你不要紧吧?」
装模作样到最后怎么又回到这个问题?昴这次是真的感到疑惑。
话虽如此,也不是不明了奥托的担忧。同样进入坟墓的爱蜜莉雅,出来的时候精神崩溃。因此也难怪他会狐疑昴是不是哪里也有问题。
所以说——
「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本人现在状况绝佳精神百倍。我懂你因为爱蜜莉雅出状况所以在担心,但我没事。还是说,我哪里看起来怪怪的?」
「……不,从头到尾都没怪怪的地方。看起来十分冷静。」
「对吧?所以说……」
「正因为爱蜜莉雅大人陷入那种状态,所以说,你这样反而危险吧?」
才要主张自己没问题,就被奥托的追究给堵住嘴巴。
「————」
奥托眯起眼睛,像是要看穿昴的黑瞳。
他担心的,是昴目前的心境。确实,因为「死亡回归」而事先得知未来会发生什么事的昴,无法和位在过去的延长线上的他共享感受。
还在一开始的他们,和已迈入第三轮的昴之间,所受的心理影响有着极大落差。
「意思是,你认为我冷静过头咯?」
「嗯,就是这样。我不认为这是坏事。只不过……」
「——不,多亏了你,我有自信了。谢谢你,奥托。」
「咦?」
昴打断奥托,缓缓摇头。
虽然被他质疑太过冷静,但考量到昴现在置身的状况,这反而是好事。
「这是发生了很多事,我还能冷静思考的证明。」
「不,我认为,在『看起来很冷静』,以及『能够冷静行动』之间,有着非常大又深的鸿沟存在……」
或许是这段对谈并非对方预期想听到的内容吧,奥托带点踌躇的意味这么说。但是,昴却在与他的互动中更加坚信自己的想法。
经历了宅邸的惨状,内心深处的怒火仍旧熊熊燃烧之时,脑袋还是有在运转。
「对象是罗兹瓦尔,这回可不是被他四两拨千斤的场合了。」
支支吾吾、语带保留的对话烦死人了。至少在这一轮,有太多事想问罗兹瓦尔。
在前一轮,摆架子拿翘的碧翠丝也是,绝对不能再——
「——呦~打扰一下呗?」
才刚立下新的决心,就有人介入两人的对话中。
走进暂居处入口露脸的人是嘉飞尔。他边敲响犬齿边走过来,昴搓搓自己的鼻子说:
「是嘉飞尔啊。……你也是个行动模式相当无法捉摸的家伙呢。」
「啊~?在讲啥鬼话?」
「我才听得懂的话。性情像猫一样变幻莫测的家伙应付起来很伤脑筋呢。」
面对昴含混的回答,嘉飞尔不愉快地皱起鼻子。
性情像猫一样变幻莫测,是昴对嘉飞尔的评价,但这不是讲假的。这个晚上对昴来说已经是过第三次,而每次嘉飞尔的态度都不同。
当然,根据昴的行动,除了他以外的爱蜜莉雅等人,反应全都会有细微变化。但唯独嘉飞尔的变化非常特别。
意见一百八十度大翻转,好恶整个颠倒,听得懂人话和顽固的态度交替出现。这种变化,强烈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变了个人。
就像这次,他刻意亲自来找昴说话,也是之前所没有的反应。
「明明之前我没叫你的话,你就马上回去了……。怎样,要找我讲什么?我之后可是有很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就是跟那家伙想些奸计吧。俺可不觉得有什么好期待的。」
「被当成共谋奸计我很意外。不过,没什么好期待这点我不否认。」
「你们两个怎么对边境伯讲话这么出言不逊啊……」
不信任罗兹瓦尔,这点是昴和嘉飞尔的共识。
两人的态度,让至今尚未和罗兹瓦尔见面的奥托寄予同情。昴则是朝不懂罗兹瓦尔是何许人也的奥托耸肩。
「你不懂啦,奥托。罗兹瓦尔那家伙,可以吐嘈的地方太多了。要是不能理解,光吐嘈你就会累死了。」
「你现在是认真这么讲的吗?还是这些话可以听过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