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刺痛肌肤的寒气,让昴半信半疑。
即便如此,亲眼目击的光景给予的冲击萦绕在昴的心头,冲击之大无法估计。
因为「圣域」的天寒地冻远超出以往,完全超乎昴的温暖想像。
「别开、玩笑了……明明、才第二天而已……」
因冷意抱住自己的肩膀,吐出白雾的昴用力咬牙。强迫没法咬合的上下颚使力,无视左眼窝的疼痛,拚命睁大快要结冻的右眼。
风冷到像要切断身体,粉雪不是飘降,而是整个打在身上。这是一场强烈到夺人体温、每一秒都在扼杀活动力的白色恶梦。
──「圣域」在下雪。昴看过眼前的光景。
「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快就……」
之前昴也曾看过这片白雪皑皑的景色。在前前一次的轮迴,差点被嘉飞尔杀掉的时候,昴被辉石之力转移到这个实验室。然后一出实验屋,世界就已是一片雪白。──不过,那个时候雪已经停了。
所以说昴没那么重视白雪本身──
「雪原来大到这种地步吗……」
想像了一下,的确如此。才短短几个小时,或了不起半天,就让「圣域」被雪覆盖了。短时间内降下的豪雪,雪势到底有多强烈,并不难想像。
「总而、言之……先去、聚落那边……」
拍掉积在身上的雪,昴为了掌握事况而将意识转向聚落。
──疼痛的左眼迫使人想起方才发生的多桩惨剧,在说莫忘、不能忘。
就这瞬间,将这个想法先留待后头。反正之后有的是时间去思考。现在先专注在眼前发生的事。不这样的话,昴的脚就动不了。绝对会动不了。
「行得通的话,就回应我……」
拂去闪过脑内的影子,昴从口袋取出硬物──辉石。他抓住石头,念念有词。假如昴还有资格的话,对方就应该会过来。
监视「圣域」的耳目,会回应强欲使徒的期望──
「──啊。」
声音被风颳走而听不见。她就这样缓缓现身。
在积雪上留下光脚印,走过来的人是琉兹──的複製人。既然是待在实验屋附近的个体,那可能是皮可。
「早知道就做个能够辨别的记号……」
那个时候有惊慌失措到脑袋这么不灵光吗?迟至被逼到走投无路的现在才察觉到,是因为这是想逃避现实的软弱表现吗──这是不允许的。
「我猜、你是皮可……我要麻烦你,带我到聚落。我现在没时间迷路。」
「────」
拜託她带路后,複製人──皮可没点头也没答腔,就只是背对昴,也没将雪路当一回事,便径自轻快宾士。昴连忙追着她的背影。
指挥权仍在。在非情愿下获得的权利派上了用场,感觉一切按照擅自赋予自己权利的魔女想法去走,让昴心情十分複杂。当然,感谢的层面很大,但──
「你到底猜到哪一步去了,艾姬多娜……」
先是在佩特拉的手帕中添加对抗嫉妒魔女的计策,现在又给予昴命令皮可帮助自己的方法。不明白她真正的想法,但只有她是协助者这点不需怀疑。
凈是不懂的事。可以的话,好想立刻得到这个不明所以的状况的解答。「圣域」之谜,碧翠丝的悲叹,所有的答案,是艾姬多娜的话──
「可恶,现在……先把那家伙的事放一边。这种状况……」
覆盖整个「圣域」的豪雪,连身体都要冻结的极寒世界,不管是性命还是别的东西全都被染成白色。
昴曾见过这种光景。曾被夺走性命。
跟那个时候一样,假如条件都相同的话──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爱蜜莉雅!」
──可以猜到让这场雪降下的是她,究竟她的真正意图是什么?
2
靠昴的双腿,花了一个小时以上才抵达聚落。
本来就已经是远近感无从分别的白银世界,对于才刚失去一只眼睛的昴来说是非常难熬的路。被雪夺去体温,加上思考能力下降,双腿走得就像乌龟爬一样慢。
「不过,总算……」
把鞋子拔离埋到脚踝的深雪,抖动冻僵的嘴唇这么说。
在暴风雪的对面已经可以看到零星的朴素石砌建筑物。那是「圣域」的居民居住的聚落,总算是回到那里了。
可是惹人在意的是──聚落里头感觉不到有人。
「住家、没有照明……里头、也是、没人吗……?」
放眼望去,看不到结晶灯或是蜡烛等照明。再怎么说,在这片严寒中,不生火取暖根本就是自杀行为。所以有人生存的话,一定会让人感受到气息。
一瞬间,这片寂静让昴的五脏六腑紧缩。脑海浮现的果然是大雪纷飞的「圣域」──突然出现在那儿的可怕白色怪物。
莫非因为大兔的侵袭,「圣域」早已被蹂躏殆尽──
「──哟~回来了呀。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脸回来啦~」
闯进耳膜的声音,让昴反射性回头。视线尽头是大步踏雪行进的人影──嘉飞尔踢散积雪,悠悠哉哉地走了过来。他在昴的面前约数公尺的距离停下,似乎不大高兴地皱起脸。
「啊~?那张脸还真的有怎样呢。你左眼掉到哪去啦?」
「在去的地方,发生了很多事……你不像是机灵到会特地来迎接客人的人啊。」
「哼!老子才不会同情你。而且你似乎也察觉到辉石的力量了。」
看到皮可站在昴身旁,他似乎察觉到昴有指挥权。嘉飞尔身上的斗气顿时高涨,尖锐的敌意增加左眼窝的痛楚。
但是,与增强的痛楚不同,昴的心不畏惧嘉飞尔的斗气。并不是因为痛楚和寒冷而分心了──是因为嘉飞尔的敌意的本质。
「……机不机灵姑且不论,不像你这点是实话。如果是我认识的你,这个时间点根本不可能和我悠閑对话。」
「噁心至极。老子才不配合你的戏言。看到这场雪,用不着说明了吧,老子是不会跟你泡茶聊天的。」
「那代表除了泡茶聊天以外,有其他事要问我啰。」
「────」
嘉飞尔沉默,掠过翠绿瞳孔深处的是複杂的情感。
还有愤怒。强烈的愤怒。不过,同时也有恐惧。回想起来,在这一轮昴和嘉飞尔的关係与互相厮杀的轮迴不同,是以别的形式在僵持。
昴那「会死也没差」的行动,让嘉飞尔感到困惑。
而那份困惑就在这个场合,为两人製造了仅容对话的缓冲。
「你没突然就杀过来,还很冷静……代表其他人平安无事吧?」
「是不知道你说的其他人是还包含谁啦,不过我这边的老头子和老太婆跟你那边的村民全都在大圣堂。是那个吵死人的小哥提议的啦。」
「奥托吗?那个提议是他提出的?」
「这种状况,没必要分敌我了吧。也没理由乱咬一通。而且那个小哥就只是被牵连而已,对吧。」
嘉飞尔敲响牙齿,昴点头。视这场大雪──不,是根据「圣域」的状况而做出像他会有的好判断,昴在内心感谢奥托。托此之福才能确保村民平安无事,也能和嘉飞尔好好对话。之后的问题──就是确认了。
「──这场雪,是爱蜜莉雅降下的吗?」
──昴是明知故问。
早就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却还提问,并非出于「抱着一丝希望」这么积极的理由。八成就只是畏惧而已。
害怕只有自己做出这副光景是爱蜜莉雅所为的结论。
听到昴沙哑提问,嘉飞尔不屑地说:
「哼!老子也不知道。──公主殿下从昨晚就一直窝在坟墓里到现在。」
「──。啊?窝在坟墓里……?」
「都没自觉吗,就你害的啦。因为你消失,搞得公主殿下心神不宁啦。结果在身心交瘁的情况下进去坟墓……就这样。」
「哪有可能!我可是有留下信……」
「信~?」
他的反问代表他对此一无所悉。昴屏息。
信确实有插进琉兹家的门缝里。昴是真的有写信留下自己离开「圣域」的讯息。只要爱蜜莉雅看过,应该就不会担心到心力交瘁的地步。也不认为是她因什么理由隐瞒了那封信的存在──
「……看样子,除了你我以外,有其他人在从中作梗呢。」
「咦?」
「之后再说。跟老子来。正所谓『伊索德的抉择奠定了正史』。虽然一肚子火,但只能用你了。──去坟墓。」
以下巴示意昴跟上的嘉飞尔迈开步伐。是脚力不同吗,踢散雪的脚步毫无停滞。昴儘可能小跑步追着他的背影。
「要去、坟墓……你要让我见爱蜜莉雅!?」
「多亏你这混帐。才不是要让你们见面。是要你去公主殿下那儿阻止她下这场雪啦。你给我进去。那是你捅下的娄子。」
「……。嗯,那也好。假如你不会妨碍我跟爱蜜莉雅说话的话。」
粗鲁的要求,不过昴没反驳,而是老实接受。
并不是失去了敌意。这点昴和嘉飞尔都一样。只是目前的利害一致──就跟和魔女对峙时一样,暂时并肩作战。
「──嘉飞尔,你从琉兹那儿听到了多少?」
突然,盯着雪看的昴这样问走在前头的背影。对此嘉飞尔头也不回,不高兴地回应。
「啊~?……是喔。你是用辉石的力量硬是撬开老太婆的嘴巴呀。」
「讲得很难听耶,基本上是她主动说出来的。……她本人也说有强制力,所以不知道到哪种程度才有她的自主性。」
「哼!那又怎样。本大爷没从老太婆那儿听到什么。她只说有一个『耳目』带你回来,要我去接你。」
「『耳目』……这样啊,是皮可告诉琉兹小姐的吧。」
解答里头混杂着咂嘴,昴了然于心点头。看看斜后方,什么话都不说的皮可就站在那儿。昴这样子让嘉飞尔焦躁不已。
「是不知道你叫它皮可还啥的,但不要给它们取名字啦。它们就只是没有自我意识的人偶。就算对它们有感情也没意义。」
「……她们跟琉兹小姐长得一模一样,你还有办法那么想?」
「就是因为一模一样啊。反正有老太婆。除了老太婆以外的都不需要名字。它们是假货。」
这粗暴的结论,和字面与声音有极大的印象落差。看似冷酷的发言,在昴听来却像是嘉飞尔在说服他自己似的。
「──到了。入口也积了很多雪咧。」
嘉飞尔停下脚步,视线越过他看过去,能见到被暴风雪笼罩的大型建筑物影子──坟墓。昴微微屏息。
「爱蜜莉雅在里头。你明明知道,却不进去找她。」
「本大爷……『圣域』的居民不得进入。这是规矩。本大爷~是这里的居民。」
「我是有听琉兹小姐讲,这里的居民解不开结界,但出入就另当别论了吧?事情有轻重缓急,是你的话……唔!?」
「你这开场白乱七八糟、又臭又长的家伙,混帐!」
若是曾经践踏规则的嘉飞尔,应该是可以进去的。
可是昴还没说完,嘉飞尔就一把抓住他胸口打断他。昴整个人微微离地,必须垫脚尖才碰得到地。嘉飞尔把脸凑近他,裸露尖牙。
「本大爷~要保护这里。你的任务是什么?是保护公主殿下吧。『加尔甘邱毫无复活迹象』。你不只左眼,连右眼也想被挖掉吗?」
散发狰狞斗气砸向昴后,嘉飞尔才放手。昴轻咳,瞪向嘉飞尔。但是对方只是微抬下巴。
「快去。」
不容置喙。没办法再跟嘉飞尔多说一句了。
昴背过身,踩上一个脚印都没有的雪原,走向白雪坟墓的入口。
现场就只有嘉飞尔和皮可目送昴进去。
──一边是毫无感情,另一边则是在愤怒底部煮沸无法理解的感情。
3
坟墓里头冰冷清澈的空气,与外头的冰寒无关。里头就像时间停止了一般。
在黑暗中踩着脚步声前进的昴,不断地问自己。
──现在的自己是正常的吗?还是说已经精神异常了?
这个世界,已发生多起无法挽回的悲剧。
失去雷姆、佩特拉和法兰黛莉卡,亲眼看着碧翠丝死去。回来的「圣域」又是这副模样,对努力保持平静的自己只觉得滑稽。
对这份滑稽有自觉的男人,不是异常的话又是什么呢?不可能是正常的。
即便如此,仍不能放弃思考。要驱散放弃之类的念头。要看着前方,看着上方,看着未来。为此而有的花费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来支付。
若不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昴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