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呼吸不过来而喘气的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身在草原中。
蹲着的地面散发浓郁草香,充斥鼻腔。彷佛雨过初晴,呛鼻的自然香气淡淡地包围昴的全身。
而在绿色山丘上做好茶会準备的艾姬多娜,以再自然不过的态度等着。
每次都这样,自然得从容不迫。──每次都这样。
「我知道你有很多想说、想问的事……不过先坐下来,喝杯茶再开始如何?」
「……回顾你自己刚刚对我做的事后,你认为我还会坐在那里?」
「会啊。比起因为愤怒搞得失去机会,你会以斤斤计较的理性为优先。与其在这儿疏远我,更该好好对话……你的内心是这么判断的吧?」
「────」
简直就像轻而易举看穿小孩企图的大人,艾姬多娜轻易地说中昴的想法,以从容不迫的态度让他顺从。
她说的对。但是,被践踏的东西可没便宜到能让昴乖乖听话。
「艾姬多娜……说,这不是你的本意。」
「嗯?」
「刚刚那个……是色慾擅自插手,不是你的本意,给我这样说。给我说:不好意思。这样的话,我就不责备你。」
向艾姬多娜这样恳求。为了前进,昴需要她的知识和协助。
儘管如此,还是有不能原谅的事。艾姬多娜利用卡蜜拉践踏了昴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域」一事是事实。
所以,为了原谅艾姬多娜,为了参与茶会,这是有其必要的。
「……我还以为要说什么呢。」
然后在刚刚那瞬间,她就理解昴内心的软弱和纠葛了吧。
艾姬多娜轻轻吐气,眯起眼睛朝着等待回答的昴说:
「如你所言,那是卡蜜拉的失控行为。我有阻止,但她不听我的。假借『试炼』之名,其实是演戏想要笼络你。」
「────」
「没想到,在危急之际你靠自己的力量脱身。然后我再趁笼络失败的卡蜜拉慌张失措时夺回主导权,才千辛万苦地得以与你重逢。」
「────」
「……怎样,我这么说的话,你就满意了?」
艾姬多娜快速说完昴期望的答案后,再用最后一句做背叛。
对这答案昴愤恨咬唇,艾姬多娜则是叹气耸肩。接着拿起桌上自己的茶杯送到嘴边。
「你应该知道,卡蜜拉伪装成你心灵依靠的女生,也是受我的指使。不过变身变得不够充分导致被看穿,是她的疏失。」
「……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那是最有效率、可能性最大的方法呀。」
艾姬多娜蛮不在乎地对錶情逐渐消失的昴继续说下去。
「老实说,你被捲入第二『试炼』对我而言也出乎预料。那个『试炼』对你造成那么大的伤害,坦白说也在我的想像之外。」
「────」
「对了,关于偷看『试炼』这件事,我希望你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我在第一『试炼』也说过了,『试炼』是我给的。要是被人说三道四我也很伤脑筋。」
「……继续。」
「就照你说的。不管怎样,我从旁看着你接受『试炼』后就觉得──要是这样放着你不管,那个『试炼』会把你的心给消磨殆尽。」
艾姬多娜的看法并不夸张。事实确实往那方面发展。昴也不是不检讨自己就胡乱否定的人。
第二「试炼」──看见无数地狱的前景,足以轻而易举地连根折断昴的逞强、顽固与误解。
「所以就介入了。因为我看到了你受挫于『试炼』,放弃未来的可能性。」
「那太奇怪了吧。根本矛盾。你应该不在乎『试炼』的结果。你都说自己是想要通晓世界一切的知识欲化身了。在第一『试炼』也是这样。失败就是失败,那也是你想知道的结果之一,不是吗?」
「并不矛盾喔。你心灵受挫确实也是一个结果。──不过,不管结果变得如何都不后悔,我还不至于是这种薄情的女人喔。」
「什么……?」
艾姬多娜降低音调回答昴的追究。她的话让昴在彼此的对话中头一次因为愤怒以外的理由皱眉。
寻找艾姬多娜刚刚那番话的真意。假如真按照字面意思的话──
「为了阻止我的心灵被消磨殆尽……你才做那种事?」
「……就结果而言是伤了你的心,这我不会找藉口。所以,你生气是天经地义的。就算破口大骂我也甘于承受。你是对的,我是错的。就这样。」
移开视线的艾姬多娜用手指缠绕白髮,这么说。
她那像在争一口气的态度与声音,让昴屏息。而且方才对魔女的怒意,现在都可以想做是肤浅的推测错误。
以事实来说,艾姬多娜的协助──拟态雷姆,连这样称呼都有抗拒,不过要是没有那个,昴的精神早就四分五裂了吧。
心灵崩溃变废人,完全失去对抗的方法,当然,也就无法战斗。
艾姬多娜是防範于未然。──虽然没法向她表达感谢,可是也不觉得应该痛骂她或将怒气发泄在她身上。这是情感上的妥协点。
「……我要先声明一件事。」
「──呼。」
昴站起来,坐到山丘上的茶会椅子上。他知道艾姬多娜看到后微微吐气,面容稍稍放鬆。
是混杂安心与不安的表情,令他心里稍微舒坦了一些。
所以,昴瞪着魔女的脸,说:
「我绝不喝多娜茶。……不过还是要请你陪我聊聊。」
2
「我知道你现在最想知道什么。因此,先来说明『试炼』吧。」
为了对坐上椅子的昴释出诚意,艾姬多娜提供话题。
对内容没有异议。昴首肯后,魔女竖起手指。
「跟第一『试炼』一样,第二『试炼』说白了是创造出来的。那不过是用你的记忆重现的世界:在你的记忆中收集所有的条件,组装出过去•现在•未来的情报,从而衍生出虚构的『当下』。」
「也就是说,那是……」
「从头到尾都是做得很棒的『非现实』啦。当然跟随便的想像在整合性上有着天壤之别,不过终究是『创造出来』的世界。就事实而言,不可能有那种世界。」
「既然如此!」
「只不过──」
这说明让昴看到希望,但那一线光明立刻就被遮住,艾姬多娜用理性的眼神堵住昴的退路。魔女朝着支吾其词的昴闭上一只眼。
「你的『死亡回归』是魔女的权能,其原理只有她知道。是在你死亡的时间点倒转时间回到过去,还是不知存不存在的平行世界,抑或是另一个世界的你覆写盖过这个世界的『你』,都是仅有可能性却事实不明的推测。」
「平行世界……」
在艾姬多娜的推论中出现的平行世界──亦即多重宇宙论。世界会因人类的行动和选择的可能性而往不同方向分歧发展,而行动和选择的数量是无限,因此理论上存在无数个世界。
而这正是会「死亡回归」的昴最害怕的可能性。
「就没有……有没有确认的方法?没办法确认吗?」
「──没有。」
「啊……」
紧抓希望的昴,被艾姬多娜无情的肯定给割捨。
被魔女的回答击溃希望,昴只能沉默、无力地靠在椅子上。痛心地望着昴这样子,艾姬多娜以手指敲桌。
「你苦思的烦恼全都只有『嫉妒魔女』知道答案。──在这里没办法帮你解除苦恼,使得我现在也非常焦躁。」
她以异于安慰的形式,说出贴近昴内心的话。
这分关怀让人感激到快流泪,可是救不了现在的昴。
──连艾姬多娜,连大罪魔女,都无法揭露昴产生的罪业。
多希望她明确否定昴所见到的死后世界不存在。
假如不行的话,希望她肯定地说:你的自以为是造成众多牺牲。
不管答案是哪一边,昴都能战斗。以此答案为戒、做为借镜,为了不要忘记,所以咬紧牙根、流着血泪,一面以灵魂恸哭一面往前跨越。
「可是,连答案……都没有……」
既非肯定亦无否定,关于世界的事就只能任它悬在那里,继续挣扎吗?
连自己可能践踏了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捨弃了什么都没自觉。连要承认罪孽都没办法,这就是给昴的惩罚吗?
昴知道,没人能制裁、谴责自己。
──可是,竟然连让昴自己这么做都不行吗。
「我觉得很残酷。可是,我认为只能做切割。」
「……切割?」
缓缓转动脖子,昴看向艾姬多娜。魔女朝他点头,用截至目前为止最认真的表情说:
「你以往的选择或许是伴随了许多牺牲。你抛弃、无法挽回的人事物多到无法计算。可是,一直去数算失去的数量并被此囚禁,未免也太空虚了。不是吗?」
「别拿意志力克服一切的精神论说嘴。……不是很想这样说,但我的体验你觉得适用俗套的谘商辅导吗?」
昴不需要安慰。艾姬多娜的话只是悦耳的宽慰。
假如伤口很浅、犯的罪轻微、昴是个更像样的人,或许这番话就能带来效果。──可是,昴就是没法这样想。
「假如有那些世界,那我的所作所为绝对得不到救赎。我跟你都无法否定这点。我绝不能被原谅,不该被原谅。」
「────」
「怀着这想法,哪还能肯定自己?要做什么才可以原谅自己?不只你的救赎之手……连冒牌雷姆的手我也推掉了,然而……」
喘口气。昴皱起脸,道出最可怕的可能性。
「──有朝一日我救醒的雷姆,真的是我想救的雷姆吗?」
抛弃的世界多不胜数,其中无论是昴救过的人、救了昴的人,有许许多多的人都被留下了。
在王都第一个遇到的爱蜜莉雅,还有说昴是英雄的雷姆,在昴心灵濒临崩溃时支撑他的碧翠丝,为了雷姆而一同奋战的拉姆,在至今为止的日子当中一同共有诸多回忆、製造回忆的人们,都在消失。
明知如此。明明都被这股难以忍受的丧失感给打击得死去活来了。
「就算这样……你还要叫我切割吗?」
「────」
「与其细数救不了的数量,不如数着救到的人事物而活……你要对我这样说吗?」
艾姬多娜给的话,应该是体贴昴的希望。
要是能仰赖、抓紧、以此为依据前行的话,那该有多好。
但那是不可能的。办不到。毕竟,昴的苦恼不是那么肤浅──
「你要叫我,拿那种俗套的精神论……去对抗,是吗……?」
「──正是如此。」
「────」
「我就是要对你这么讲。」
艾姬多娜朝甩开安慰话语、在绝望深渊吶喊的昴说。
像是要慢慢让他理解似地,她直视昴,说。
「与其去数可能救不了的多数,你应该去数能够救的多数。在你这样一路抵达这儿的轨迹上,我看到了这点。」
「我做什么……你懂我什么……」
「这里是我的梦,我是『强欲魔女』。我知道在来到这儿之前,你用自己的方式拼尽全力,全心全意地活到了现在。所以我才能说,能这么说。」
「────」
「你一路走来的路上,没有任何浪费。没人有权利出嘴说你没有耗尽身心。你用你办得到的一切,豁出性命才走到这一瞬间。──这是值得夸耀的事。」
艾姬多娜真挚的话敲打昴空蕩蕩的胸口。空虚的内侧大声响起什么。──但是,不够。只靠这些话,无法重新站起。
就算被人说值得夸耀,昴输掉本该赢的许多事物,仍是不争的事实。
本应办到的。假如不是昴而是其他人的话,在相同条件下就能做得更好。然而因为在场的是昴,所以有很多人事物他没法拯救。
那是昴的罪。昴的业障。昴该认同、偿还的罪过。
「没人可以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