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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的开端,是因有粗糙的某物在抚摸脸颊。
意识上浮,极度倦怠的感觉支配全身。感觉体内的血管流的不是血液而是沙子,全身软绵绵的。
想要氧气而开口,结果乾到绷紧的嘴唇裂开,伴随痛楚,血腥味刺激着舌头。在些微滋润下,转动眼球撑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扩展,世界重拾色彩──而漆黑地龙的身影进到视线内。
「……是你啊。」
听到主人说话而眯起黄色双眼的,是昴的爱龙帕特拉修。帕特拉修伸长脖子,像要慰劳睡着的昴一样持续舔着他脸颊。
「这就是那粗糙舌头的真面目啊……这里是……?」
见昴清醒,蹲坐在地的帕特拉修结束肌肤接触,沉默下来。傍着爱龙的昴看看周围,发现自己在坟墓外,忍不住皱起眉头。
──记得刚刚还在梦中世界与魔女们邂逅。
要被邀请至艾姬多娜的茶会,条件是进入坟墓。而如果一如既往的话,自己应该会在坟墓里的石室才对。
然而现在,昴的身体却靠在坟墓入口的石墙上。
「有人把我带出来的……?可是,是谁……」
「──等、等一下!请等等我,帕特拉修酱……!等我…吁呼、吁呼……等等我……要、要是被逃走了,我就惨了……!」
打断疑问的,是响彻夜晚森林,丢人现眼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气喘吁吁,拖着双脚拚命冲上坟墓的石阶。然后一看到帕特拉修坐在平台上,当场放心到全身无力。
「唉呀,太好了!你在这种地方……唉哟,奇怪?菜月先生?」
「……大半夜的还这么有精神啊,奥托。你在干嘛?当小偷?」
「你在干嘛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是说我会这样子抱怨,跟菜月先生你脱不了关係。」
朝着伸长双腿坐在地上的昴耸肩的人是奥托。一看到他,昴便反射性地讲话酸他,不过很快涌现疑惑。
「跟我脱不了关係?什么意思?」
「就是帕特拉修酱啦。其实在龙廄的帕特拉修酱忽然不受控制。以为是因为不熟悉环境,想说带她散散步解解闷。结果我一鬆开绳子……她就撞开我,逃到这里来了。」
奥托的眼神带着抗议,但是当事龙那张高贵的侧脸却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嘛。……总而言之,她冲出龙廄。要是被她逃走我就麻烦大了,所以才会追到现在。」
「也就是说,为了飞奔到我身边是吗。什么啊,原来帕特拉修你这么怕寂寞喔。」
「虽说看起来不单单只是想念菜月先生啦。因为……」
双手抱胸的奥托,用别有含意的眼神看向帕特拉修。昴顺着他的视线跟着看融入黑夜的地龙鳞片后,这才惊觉。
帕特拉修的黑色鳞片上湿漉漉的,处处是流血的伤。被坚硬鳞片覆盖的身躯理应不会随便受伤,而且伤口看起来不是外伤,而是从内部破开来。
──顿时,掠过昴脑子里的,是进入坟墓的条件。
「没资格的人进到坟墓里就会被拒绝……」
其实,曾经进过坟墓的罗兹瓦尔就因为这个规则而身受重伤。规则对于违反者毫不留情。而且可能不单单指人,还适用在地龙上。
「该不会,你……为了带我出来,所以才受这么重的伤?」
昴喃喃道,摸了摸自己的肩膀。运动衣有破洞和唾液的痕迹。背和腰也有被拖行时沾到的泥土污渍。──把昴带到坟墓外的就是帕特拉修。
爱龙因为违规进入坟墓而受伤,却还是把昴带到外头。
「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等我醒来,就会自己到外面……其实你没必要慌慌张张地把我拉出来,搞得自己都受伤了。」
对帕特拉修受伤一事感到过意不去的昴垂下头。结果帕特拉修又伸长脖子,用鼻头摩擦他。昴不明白她的用意。
没法对话,以为心意相通的想法也是他单方面的认定,自己老是被帕特拉修所救的这段关係。
「奥托。」
「哦,怎么了吗?才想说要是嫌我碍事,我就去哪边走走呢……」
「帕特拉修为什么会来救我……可以帮我问问看吗?」
──要了解帕特拉修的用意,就只有一个方法。
那就是奥托的「言灵加持」。使用能够和语言不通的鸟和动物对话的能力,应该就能问到帕特拉修的想法。
可是听到昴的请求,奥托嘴角往下撇,一脸不开心。
「这个……老实说我不愿意。菜月先生是在开玩笑吗?」
「……你看我现在这张脸,像是在开玩笑吗?」
「菜月先生有着就算身心俱疲也能讲出无聊笑话的气概,刚刚的话若是开玩笑的话,我还能笑笑便算。──你真的不懂吗?」
奥托低声反问。昴没法反驳,因为被他的眼神驳倒。
那眼神像是看到奇怪的东西,讲白一点就是看到笨蛋的眼光。奥托就是这样看着昴。昴心想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严重的东西,可是又想不到。
见他那样,奥托无奈地手贴额头叹气。
「唉,我的加持没有菜月先生想得那么万能。就只能沟通,称不上是翻译,要我居中传话是很费力气的。」
「────」
「你那眼神是『就算是这样也给我做』呢。可以是可以……但这么做有意义吗?」
虽然抱怨发牢骚,但奥托还是勉为其难地接受昴的要求。他温柔地抚摸靠着昴的帕特拉修。
──奥托的喉咙发出高亢的嘶哑气音。
那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用「言灵加持」转换成的「地龙语言」。帕特拉修对这声音产生反应,看向奥托,并发出同样高亢的声音。
接收到回应的奥托也发声。如此重複数次后──
「结束了……嗯──好难喔。要怎么转换成人类的语言呢……」
「别焦急。拜託你告诉我。」
「我不是在焦急……啊~这个真的很难啦~!应该说要转达她这番话让人有种非常奇怪的顾虑耶!?」
奥托抓头,几度思索,寻找能让人听懂的辞彙。不久,见焦急的昴已经咬牙等不及,只好放弃思索并叹气。接着──
「──『别要我讲出那种话啦』,应该是最接近的意思吧。」
「……咦?」
奥托害臊地抓抓脸还撇开视线。听了他的话,昴目瞪口呆。
就这么继续等着下一句话,但奥托却没有再接着说。不仅如此,他还朝着愕然失声的昴挑眉。
「差不多就是『别要我讲出那种话啦』。我也赞成就是了。」
「别要她讲出那种话……是什么意思……?」
「就字面上的意思啊。要是添加我个人的想法,就是『不被点醒你就不懂吗?』,大概就这样。」
奥托的说词反而让昴更加困惑。
不被点醒你就不懂吗?就算被这么说,还是不懂。什么都不懂。昴好想问自己,到底是不懂什么。
「……一察觉到那个人有危险,就坐立难安到飞奔而出,即使自己受伤也要救出他,待在他身旁直到他清醒,醒过来了再放心一笑──这种心情,我想不管是人还是地龙都一样。」
「啊──」
「这种事啊,就算不是帕特拉修酱,也会演变成『别要人讲出口』喔。她的态度都这么明显了,你却还没察觉,到底是有多迟钝啊。幸福的家伙耶你。」
奥托一脸厌烦,让昴自觉到自己有多蠢。
接着再看看贴着自己的帕特拉修。地龙以沉稳的眼神凝视昴,鼻头再次凑向昴的脖子。
手很自然地就摸起地龙的头。温柔有加地碰触坚硬宛如岩石的鳞片。
「这样啊……你喜欢我呢。」
「────」
「你愿意,喜欢我啊。……这样啊。」
感觉哽在胸腔的东西掉下来了。
帕特拉修用鸣叫回应昴的理解,摩擦的鼻头动作变大变粗鲁,像是在隐藏害臊似的。皮肤感觉要被刮下来,正当昴要开口抗议时──
「哦,啊……?」
突然,滚烫的水珠滑过昴的脸颊。──眼泪,是泪水。
在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突如其来急涌而上的东西就溢了出来。连忙用手去挡,但已经来不及隐藏。奥托一脸错愕。
「菜、菜月先生?发现自己被地龙喜欢就高兴落泪,有点夸张喔……」
「不是……不是那样的……只是时间点太刚好……可恶,都怪答案在缺乏真实感的时候杀出来……!」
──好卑鄙。时间点抓得太刚好了。不愧是帕特拉修,根本心机颇重。
用这些蠢话带过内心感受,同时拚命对抗眼泪。
在魔女的茶会中,昴自觉到其实自己并不想死。就跟想要保护重要的人的心情一样,想跟重要的人相伴的慾望也同样强烈。
然后他希望能得知,自己有没有被重要的人怜惜的价值。
来到这里,得到帕特拉修无偿的真诚之爱。──这种事,还能要人怎么办?
「没想到是你第一个告诉我。──谢谢你,帕特拉修。」
为了回应她的爱,昴带着感激抚摸爱龙。
享受完手掌的触感,帕特拉修像淑女一样翩然站起。虽说摇晃的尾巴已然透露出她现在心情大好了。
「抱歉在你确认跟帕特拉修酱的羁绊的时候打扰。你不要紧吧?」
「嗯,谢了。也给你添麻烦了。……那个不要紧是怎样?」
「不只是精神,还有身体状态啦。一看就知道你进过坟墓了。你进去帮忙爱蜜莉雅大人时也昏倒了,刚刚也是吧?多少会担心一下啦。」
说完,奥托闭上一只眼睛,看着和帕特拉修互相抚触的昴。
「你在担心我吗……该不会你也喜欢我吧?」
「可以不要讲那么噁心的话吗!?被帕特拉修酱爱还不够,遇到的人也要问过一遍才甘愿吗?」
「不行吗?老实说,我现在很想要一句鼓励的话……」
「好啦好啦,你恢複成平常的样子真是可喜可贺。……说到底,我袒护菜月先生终究只是为了往后着想。说到底,哪?」
面对昴的怪言怪语,奥托发起抖来,伸出双手作出牵制。
为了往后着想,这种装模作样的话,实在很像他这个商人会讲的话。
「要是这个前提消失,危险快要波及到我的话,我可是会匆忙逃跑的。这一点还请记在心上。」
要说薄情是很薄情的发言没错,但就「划清界线」这层意味而言,是必要的默契。奥托刻意将这点讲出来,代表他真的是好好先生。
「嗯,我知道了。你──」
昴点头赞同奥托那番现实的意见,但话说到一半就断了。
哪里怪怪的。接着立刻察觉到不对劲所在,所以笑了出来。
「……干嘛?」
「没有,我想起来了。唉呀,原来是这样啊。」
朝着一脸狐疑的奥托点头,昴仰望夜空。
以「圣域」为起点的轮迴里,昴曾和奥托一同行动很多次。而每次昴都一路见证了过来。所以说──
「要是危险会波及到你,你就会匆忙逃跑……是吗。」
「嗯,那当然。我没有道理为菜月先生你们以身犯难……」
「你不会逃跑的啦。」
「──咦?」
昴朝着想要乔装势利眼的奥托这么说。
接着正面面对惊讶的他,把话说完。
「──你,不会丢下我逃跑的,奥托。」
对嘉飞尔的威胁毫不屈服,想尽办法解救被绑架监禁的昴。
即使嘉飞尔兽化了却还是庇护昴,跟村民们一起对抗他。
就算他装得再怎么薄情,但昴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奥托。──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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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收到奥托和帕特拉修的激励,昴的心灵得到了片刻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