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醒过来后最先感受到的,是空蕩蕩的右手传来的寂寞。
睁开眼,用发胀的脑袋朦胧思考。睡着前,还有睡着后,总感觉有人握着自己的手。察觉到那是极度独断的感伤,意识就清醒了。
「……我这个女生怎么这样。竟然那么独断。」
在自嘲和羞耻下羞红了脸,在床中央把身子缩成一团的少女──爱蜜莉雅喃喃自语。
手心的触感,是陪自己到睡着的少年留下的。醒过来时感觉不到就觉得寂寥,自己究竟有多自我中心啊。
至今就一直倚靠他,现在自己还想赖着他。
昨晚才对昴讲了自以为是的理想论,结果马上就这样。老是仰赖他。就连被他问过去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其实内心都很安心不是吗。
又对昴──又擅自抱着期待,期待有人会来救动弹不得的自己。
「────」
为自己的内心软弱咬唇,爱蜜莉雅下意识地触碰脖子上的结晶石。
能从里头微微感觉得到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的精灵,以及与他的联繫。这几天都没见到面的家人,现在好想听听他的声音。
「那是梦吗。……好像听到帕克和昴在我旁边说话。」
假如是自己软弱到产生幻听,那这对耳朵可真是方便。她并未对这比人类长一点的耳朵、对自己体内流着的血感到嫌恶。只是,她想的是──
「……为什么我想不起来呢?」
『──不要太自责啰,莉雅。因为我也要负起责任。』
「咦……」
突然听到的声音不是来自耳膜,而是直接在心中响起的念话。虽然没有空气震动,但爱蜜莉雅马上就知道是谁的声音。
「帕克……!?」
像反弹一样坐起来,爱蜜莉雅把结晶石放在掌上。淡淡的绿色光芒一点一点地形成影像,彰显力量,让里头的存在化为形体,出现在爱蜜莉雅眼前。
「身体比平常还要小吧?算了,这样的我也很可爱啦。」
说话油腔滑调,在爱蜜莉雅手掌上转圈圈的灰色小猫──有着长尾巴圆眼睛和粉红色鼻子的可爱精灵帕克。
「帕克……啊,帕克……」
「哟,莉雅。一阵子没见了。为了开家族会议,所以我硬是出门了。」
「家族、会议……」
暌违几天再见,让爱蜜莉雅又惊又喜,也萌生一点怒意。但是在要求他解释之前,泪汪汪的爱蜜莉雅立刻察觉到异变。
帕克的身形比平常还要小,存在感十分微弱。
「……嘿嘿嘿。这么快就到极限了,比我想得还早。算了,因为想在有意图的状况下打破契约,所以精灵的地位被夺也是没办法的事。」
「打破契约……?你、你在说什么?……不,那无所谓。比起那个,你之前在哪……接下来呢?」
「──我至今为止,当前,都一直在莉雅的身边喔。不能说话是我个人的私事,和莉雅你本身的问题。不过呢,从今以后──」
手支着头笑得腼腆的帕克表情变了。原本慵懒可爱的脸转为认真,让爱蜜莉雅觉得背后一冷。
至今从未见过帕克这种表情──不,有见过,在以前。
是变成冰雕的爱蜜莉雅醒过来时所见到的脸。
之后,每当爱蜜莉雅有性命危险,还有两人缔结契约时的脸。
而现在,帕克对爱蜜莉雅露出这种表情──
「咦……不,呃……?等一下,等等……」
爱蜜莉雅的声音因惊愕而僵硬。帕克的底下,小猫的圆屁股坐着的结晶石出现裂痕,而且逐渐扩大拉长。
「不、不好了!不妙,帕克!石头,你依附的媒介……这样下去会!」
「对不起喔,莉雅。其实我很想跟你好好解释,可是没时间了。虽然很气,不过我把你……交给重视你仅次于我的孩子了。」
「你、你在说什么……?那种人……?哪有那种人……!」
就算拚命摇头,也无法阻止结晶石损毁。于此同时,帕克的身影一点一点模糊,全身变得朦胧。这种消失方式实在不像是恶作剧。
帕克真的要消失了。连同爱蜜莉雅的羁绊,唐突地就要消失。
连发生过什么事、正在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就连帕克一脸了然于心的样子,还有爱蜜莉雅现在在他眼中的样子也是,都不明白。
「──莉雅,我要毁弃跟你之间的契约。单方面这么做真的很抱歉。」
「────」
想都不曾想过的恐惧化为现实,压在爱蜜莉雅身上。
跟帕克分开,契约结束的那一天到来,都是爱蜜莉雅未曾想过的事。毕竟,爱蜜莉雅与帕克之间有着「约定」。
「我不在的话,记忆的盖子就会脱落。到时你一定会想起很多难过的事。或许你会比现在还要想哭。」
不明白帕克的话。突然,帕克飘到空中,摇着尾巴,来到爱蜜莉雅的鼻头。
小小的白手触碰脸颊,为了温柔擦去双眼流下的泪珠。
假如要失去这份温暖,那结冻的故乡森林──
『──爱蜜莉雅,我非常非──常爱你。』
「──不要!」
一试图制止羁绊逐渐消失,朝不该去想的事情去想的脑子里就响起声音。「某人」的声音从不清晰的记忆彼方对爱蜜莉雅这么说。
被迫选择。在眼前这瞬间,被迫选择是要眼前的温暖,还是被封印在冰块里的冰冷过去。
而选择权就在爱蜜莉雅手中。现在,只要伸出手,帕克就──
「──嗯,这样就好啰,莉雅。」
手一动也不动。颤抖的手指没有去触碰帮忙擦泪的帕克。
自己没办法以眼前的温柔为优先,无视连结到过去的声音。
与帕克一同在森林度过,守护着变成冰雕的同伴们的日子。
那些时光,让爱蜜莉雅没有这么做。──而那些时光即将结束。
「莉雅──在这世上,我最爱你了。」
「────」
过去曾有人对自己诉说的爱语,现在,也有人跟自己倾诉爱。
转眼间,小猫的身体化为绿色磷光,像融入空气一样散开。手掌上只剩下破成两半的结晶石。──而且已经完全失去光芒。
结晶石碎裂,帕克不见,两人之间的契约解除了,这点毋庸置疑。
感觉不到联繫。不论何时必定感受得到的联繫,现在宛如梦一场。
「……可是,这不是梦。」
手指摸向脸颊,用力捏。会痛。
醒不过来。屋内只残留一室寂静。
「……大、骗子。」
放下捏脸的手,爱蜜莉雅改用双手掩面,仰望天花板。为了不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表情。明明室内没有其他人,根本用不着担这个心。
不过,声音在发抖。
「帕克是……爸爸是、大骗子……!」
2
醒过来后最先感受到的,是对胸口空蕩蕩的虚无感所产生的不耐烦。
「……啧!」
咂嘴后坐起来,粗鲁地抓留着一头短金髮的脑袋瓜。
并没有睡不好,但是做了恶梦。这一切全都是「圣域」里头那群不请自来的客人害的,都怪他们扰乱了静谧的空气。
「嘉宝,起来了吗?」
不高兴地盘腿坐在床上时,背后传来熟悉的人声。回过头,从简陋小屋里头走出来的,是身穿白色贯头衣的奶奶──席玛。
看到奶奶,嘉飞尔嘴角上扬,慢慢站起来,说:
「抱歉,小睡了一下。本大爷睡着的期间,没事发生吧~」
「不过几个钟头,担心过头了哟。那样子将来可能会秃头。」
「……绷紧神经这种事没人在觉得过头的吧。就算是本大爷也怕了。老太婆你不是说那个憨憨的小哥浑身瘴气吗。」
嘉飞尔回应语带玩笑的奶奶时口气十分认真。「抱歉。」对此席玛垂下眉尾,不好意思地道歉。
菜月•昴身上有瘴气──察觉到他与魔女的共同点的人是席玛。
席玛潜伏在森林,完成担任「圣域」耳目的任务。与其他複製人不同,就只有她跟琉兹一样拥有自我,而且会定期跟嘉飞尔碰面。
──来到「圣域」的爱蜜莉雅一行人之中,混了一个身上有着强烈瘴气的异物。嘉飞尔听到这情报,是在一行人抵达「圣域」挑战「试炼」的头一个晚上。
之后,嘉飞尔就一直警戒提防,带着敌意观察昴他们的一言一行。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是他们把灾厄带进「圣域」,就要他们吃不完兜着走。
「不过呢,老身说过,那孩子……毛宝看起来不像是与魔女有关的人物。而且,老身还听到他们说要开始变忙碌了。」
「要开始变忙碌……是指公主殿下吗。有听进去呢~」
听了席玛的提醒,嘉飞尔扭头望向窗外──仰望变暗的天空。
本来这个时间点,嘉飞尔根本没空在这边假寐,因为每晚都要担任进入「圣域」的爱蜜莉雅挑战坟墓「试炼」的见证人。
但是,今天晚上却不用,因为突然取消了。理由是──
「──精灵使者失去了精灵,所以不知所措到要人照顾。」
一想到翘掉挑战的原因,嘉飞尔就牙齿互敲叹了口气。
「别这么说。失去心灵依靠是很可怜的事。……嘉宝要是失去了老身或是其他老身,也会像个娃儿一样哭吧?」
「谁会哭啦!又不是小孩子了。才不会哭咧。是不会啦……」
奶奶讲话这么轻率,使得嘉飞尔垂下眼神。席玛用温柔的目光凝视他的侧脸,这让嘉飞尔不悦,鼻子「哼!」地喷气然后站起。
「嘉宝?」
「今晚什么事都没有吧~。本大爷要四处巡逻。没力气的老太婆就快点去睡觉。『熬夜的鲁迪后悔自己腿短』。」
「嘉宝才是,不要熬夜比较好喔。」
席玛苦笑,目送嘉飞尔离开小屋。虽然讨厌被当小孩对待,但是奶奶──就只有琉兹和席玛是特别的。
外表一模一样,举止也几乎相同。儘管如此,在嘉飞尔心中,琉兹和席玛就是不同人。而没有自我的複製人和她们相比也不同。
身为强欲使徒,拥有指挥複製人的许可权。使用这许可权命令複製人做事,他没有罪恶感。因为就算外表一样,却是不同的生物。
琉兹和席玛是奶奶,除此以外的複製人不过是人偶。这是已经确立在嘉飞尔心中的想法。本质就是内在,那就是真理。
──所以,看到半夜悠哉站在外头的拉姆时,嘉飞尔内心狂跃。
因为就嘉飞尔所知,她是拥有最美丽内在的少女。
「哟,拉姆。这么晚了在外面散步很危险喔。」
「──是呢。大半夜的,有很多像毛和嘉飞这种野兽在外徘徊。」
「嘴巴不饶人的女人。但就是这点好。」
嘉飞尔出声叫唤,曝晒在月光下的拉姆回过头,眯起眼睛看他。
地点是从隐藏在森林里头的席玛小屋到聚落的路上。平常应该不会有人到这里,因此拉姆在这儿当然就是很不自然的事。
「散步啦。因为现在爱蜜莉雅大人的身旁有毛陪着。」
「……交给他好吗?照顾人是拉姆的工作吧?」
「不安的夜晚,只需要握住手的任务,毛也做得来吧。毛本人也想做,拉姆也乐得轻鬆。还有什么问题吗?」
拉姆一脸冷漠,堂而皇之地耸肩。对这举动没法反驳,于是嘉飞尔也学她耸肩。
失去精灵,等同失去精神支柱的爱蜜莉雅。跟在她身旁的,是身上有魔女瘴气的黑髮少年。──虽然对他们两人一直没有好印象。
「……照那个状况,不可能通过吧。」
今晚的「试炼」取消,但看昨晚的样子,嘉飞尔不觉得爱蜜莉雅有办法跨越「试炼」。他很同情因过去而受挫、哭得不能自已的爱蜜莉雅。
这是当然。因为过去就是无法改变的后悔。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战胜后悔。
「拉姆,你曾后悔过吗?」
「突然间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