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母親與堂姊

高卢首都吕德斯。在建筑于郊外的凡尔赛尔提伊露宫殿一角蓝色外墙已成为断垣残壁的大特鲁瓦宫遗址上，正在逐步建设着新的城堡。

从维达茱山脉凿出的蓝色岩石经由输送船的运送，来到临时码头上后再利用滑车吊下来，送到中庭叠好。

接着这些岩石将会由从高卢国内徵召而来的石匠们切割、研磨、最后加工成石材。

除了工匠之外，也可以看到魔法师的身影。他们这些土系统的贵族魔法师只要短短几个小时，就能一一完成工匠们需要花费三天加工才能製造出的石材。

通常，贵族并不会直接插手这类建筑事务，然而一旦建造的是王宫，那就另当别论。为了讨好刚戴上王冠的年轻新女王，贵族们也混在劳动者里一起挥汗干活。

「喂！那边的家伙！别停下来！」监督官扯着嗓子怒吼。

仔细一看，有一群石匠躲到了树荫下偷懒。在今天这种夏天即将要发威的日子里，必须曝晒在炙热阳光下的工作正可以称之为重度劳动。

「如果您要指责，请去指责太阳吧。天气这么热，实在是撑不住呀。」

一名石匠边擦汗边如此回应，其他人也纷纷说着「是呀、是呀」并笑着点头附和。

「我们又不会使用魔法，为了切开石块，再怎么说都必须劳动身体呀。不过，您也知道，血肉之躯毕竟有着极限嘛。」

监督官来回看着在周遭坐下的石匠们。

的确，他们已经相当劳累，看来并不是单纯想要偷懒。如果继续勉强他们工作，就真的会出现不支倒地的人吧。

「好吧。不过，日薪要减半。」

「那太过分了！」

「这也没办法吧，因为你们连平常一半的进度都无法完成。如果要抗议，就去对太阳说吧。」

石匠们站了起来，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大爷……这种作法也未免太超过了吧？」

「什……什么？你们想要违抗我吗？这些低贱的家伙！」

听到这句话，连那些站在其他地点，性子暴躁的石匠们也一起回头望向这边。他们这些专业工匠的自尊心都很高。而且由于他们拥有技术，对于总利用魔法的贵族抱持反感之人也在不少数。贵族与工匠们之间以这种形式发生纷争的次数，其实还相当频繁。

石匠们握紧手中的敲石工具，开始聚集成群。

监督官也把手放到魔杖上。就算想用魔法来打倒这些人，数量也有点太多。当现场开始出现这种一触即发的气氛时……

突然有股冷风呼地吹了过来。

「这是怎么啦？」

夹杂着细小雪片的这阵风，让石匠们被晒得发烫的身体冷却了下来。

「好凉快啊！这真不错！」

看来被这阵雪风冷却的不只是身体，连脑袋也一起冷静了下来。石匠们脸上的兇狠气势也逐渐消失了。

「哎呀～看来各位大爷也会做出这种体贴我们的行动嘛！」

监督官转头看向后方。一见到身后的人，他就吓得倒抽一口气。

「陛……陛下！」

没想到对方正是不久前才登上王位的夏洛特女王，也就是塔帕莎。在一头蓝发之下，那双清凉透彻的蓝眼正泛着光芒。娇小的身躯上披着王室斗蓬，身后还跟随着数名大臣。

石匠们也因为出现的人物而大吃一惊，赶忙低头行礼。表情完全没有改变的塔帕莎举起刚刚才放出雪风魔法的大型魔杖，直直指着监督官。

感觉女王是因为骚动而指责自己的监督官恭敬地垂下头，身子也开始发抖。

「真真是非常抱歉！我一定会彻底惩罚这些人，还请您恕罪……」

然而塔帕莎的回答却有着监督官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内容。

「要求风系的魔法师，像刚刚那样为石匠们降温吧。」

语毕，石匠们发出了欢呼声，而监督官则目瞪口呆。的确，由于风系的魔法师们无法直接加工石材，因此大部分都负责担任监督石匠的工作。在这里的监督官也是其中之一。

「您……您是要求贵族为这些家伙『降温』吗？」

塔帕莎点点头。

「您居然要我们把神明所赐的奇蹟之力拿来做这种事情！」

塔帕莎用丝毫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简短回答了一句。

「效率会更好。」

很快地，手上没有工作的贵族都被聚集起来，并被一一分配到重点位置，对着石匠们施展凉风魔法。在冷气吹拂之下，石匠们也都精神大振。毕竟，整天都在耀武扬威的贵族们现在居然在为自己等人降温，没有比这个更让人痛快的事情了。施工进度开始明显地加快了起来。

「这次的女王陛下，看来比之前的国王陛下还通晓事理呢！」

「明明还那么年轻，真是了不起呀。」

石匠们的这些对话传了过来。塔帕莎一派平然地听着这些感想，接着继续睁着那看来有些怯怯的双眼，缓缓地离开中庭。

在塔帕莎身边那名身穿神宫服，一直观察着事态发展的男子，这时以充满兴趣的口气开口说道。

「陛下您处理待相当漂亮呢。」

年纪大约是二十多岁吧？虽然脸上总是保持着笑容，看起来似乎相当亲切，然而他的眼神却完全不带笑意。

「我只是选择了能让进度加快的方向而已。」

塔帕莎如此回应之后，这名身穿神官服的男子……从罗马利亚派遣来的助祭枢机巴里贝利尼卿就摇了摇头。

他是在塔帕莎即位之际，被罗马利亚以辅佐兼联络官的身分送来的人物。这次政变后，高卢也仿照托里斯汀的作法，让枢机主教担任宰相一职……不过看来教皇派出了心腹。

在塔帕莎即位之后，罗马利亚并没有做出明显的干涉。只要四之四没有凑齐，「虚无」应该就无法复活。会是因为这样，所以罗马利亚放弃干预高卢了吗？

怎么可能。塔帕莎立刻打消了这种乐观念头。——他们还在谋画着什么。

「如果能赶上即位纪念园游会那就太好了。」

塔帕莎点点头。根据预定，在新宫殿——新大特鲁瓦宫完成之后，就要在这个凡尔赛尔提伊露宫殿举办一场大规模的园游会。

届时将会广邀各国宾客，正式宣布自己即位。当然宾客名单中也包括了罗马利亚教皇维托里奥，以及托里斯汀女汉丽塔。

塔帕莎朝着小特鲁瓦宫前进。

在自己进入吕德斯之际，那里原本的主人伊莎贝拉公主已经消失无蹤。至于被认定是前任国王一党的贵族们，只要一被逮到，不管是哪一个都会被关进牢里或是下放边疆，不然就是被安插到没有实权的空閑职位上。这并不是塔帕莎的命令，而是之前处于弱势的奥尔良大公派贵族们的决定。在这种彻底的前王派扫蕩行动中，只有伊莎贝拉公主迟迟未能找到。

一来到小特鲁瓦宫的大门前，塔帕莎就转过身子，向众人宣布解散。

于是，一直紧跟着塔帕莎的大臣们将会向塔帕莎告退。即使是那个极为烦人的巴里贝利尼卿也不例外。

身为前奥尔良大公派的贵族们，对这名把自己等人再度引领到阳光之下的年轻女王深深鞠躬致意之后，就离开了此处。

塔帕莎基于表面礼仪对着这些忠臣们回礼之后，就穿过了过去的日子多次以北花坛骑士身分通过的小特鲁瓦宫大门，前往起居室。

来到这间不久之前还由伊莎贝拉使用的房间后，塔帕莎回想起她曾经数次对自己下令。接着，塔帕莎缓缓地环视着这间目前已经属于自己的起居室。

在过去来到这里听候伊莎贝拉命令的时期里，塔帕莎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这里的主人。在那段期间，自己完全没有去考虑到成功报仇之后的未来。

从窗帘、布幕、甚至连床铺都还保持着原状。

虽然家臣中也有人建议塔帕莎将一切都更换，然而塔帕莎根本不介意。家具就是家具，不管由谁使用，都不会因此失去功能。

塔帕莎随性地脱下主冠和女王服装，换上家居服后，在床边坐下。如此一来，她总算产生了仔细动脑思考的干劲。

她以眼角余光看了看放在桌上的王冠。自己之所以决定戴上这东西，主要是为了拯救在利宁河边展开阵式的高卢军将士。

虽然是因为在假才人劝戒自己这么做才对之后，才会执行的决心……然而现在的目标已经不同了。

——是为了阻止罗马利亚提倡的圣战。

等到这件事情解决之后，自己就不需要继续担任女王。像这种地位，即使要让给哪个适合的贵族，自己也毫不介意。

不……像为国掌舵这种事情，只要召集有能贵族并全部交给他们处理就可以了吧？

为什么会主张必须要有国王来执政呢？

就是因为有这种可有可无的王冠，父亲和他的兄长之间，才会产生自己无法窥探推测的不和呀……

然而，不管是要卸下王冠，还是要让位给哪个人，这种情况都还是将来之事。毕竟，在即位之后罗马利亚一直没有表示什么，也因此根本无法採取对策。

不过，罗马利亚迟早会为了圣战而对高卢提出协助的邀请吧。他们一定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把自己拱上女王宝座。即使四之四没有凑齐，自己也不认为罗马利亚会就此放弃。既然失去了传说之力，那么他们必定会聚集现实之力，以实现野心。最符合那个「现实之力」的力量，就是这大国高卢的陆军——这看法应当没错……

当塔帕莎思考到这边时，从后方房间传来熟悉的「啾咿」叫声。那正是幻化成人型的希儿菲朵。身穿女官制服的她捧着装有饭菜的托盘，来到塔帕莎的面前。

「哎呀呀！明明好不容易当上女王，结果却在伤脑筋啾！好啦，我帮你把饭菜拿来了啾！赶快吃一吃提起精神来吧啾！」

希见菲朵在塔帕莎当女王之后，依然以使魔身分努力着。不过，看来她实在很不喜欢身上这套服装。她啾咿啾咿乱叫，吵吵闹闹地抱怨着。

「可是，这个打扮真的让我很不舒服啾！讨厌啦，为什么我得当上宫廷女官呢啾！」

和学生时代不同，成为女王之后，就不知道会有什么人待在哪里注意着塔帕莎的行动。如果继续维持风龙外表，定会造成很多妨碍行动的状况，因此，希尔菲朵被命令要一直保持着人类外型。总之，也不能让人看到风龙在讲话的状况。

「……」

塔帕莎并没有去碰那些饭菜，只是继续沉思。希尔菲朵原本一直叫塔帕莎吃饭，但不久之后她就伸出手，开始把食物丢进自己的嘴里大吃大嚼。

「好啦快点吃呀啾！这很好吃呢啾～快点吃叫呀啾～这很好吃的啾～」

等到她回神时，托盘上已经没有任何食物了，希尔菲朵僵硬的把头左右晃了晃，露出困扰的表情。

「你看，就是因为大姊姊都不可吃，所以饭菜都不见啦。」

塔帕莎并没有回应，所以希儿菲朵继续自言自语。

「话说回来，我对这宫殿可没有什么好回忆呢。因为，这是那个讨人厌的堂姊住过的地方！那个自命不凡的家伙，到底躲到哪里去了？要是让我找到她，我一定会狠狠咬她几下！」

当希见菲朵正在这样嚷嚷时，从起居室外面传来侍卫的报告声。

「东蔷薇花坛护卫骑士团团长，巴索·卡斯特莫雷大人参见！」

塔帕莎再度戴上王冠，并穿好礼服。

飘然现身的人正是卡斯特莫雷。对塔帕莎极为忠心的他，在塔帕莎登上王位后，再度以花坛骑士的身分加入了塔帕莎麾下。原本已经只剩下个位数的团员也重新徵召年轻贵族，现在人数增加到三十人左右。卡斯特莫雷把打理骑士团的工作交给副官，身为团长的他本人则像这样，为了塔帕莎四处奔走活动。

虽然头衔和以前相同，然而他却更加强了自己身为王室禁卫队员的那一部分。或者该说，看他本人似乎期望很自己能成为塔帕莎忠实的左右手。

看到塔怕莎的女王架势后，卡斯特莫雷哭了起来。自从塔帕莎成为高卢国王之后，他每次见到塔帕莎都会像这样感动落泪。

「已过世的奥尔良大公在黄泉之下必定也极为欢喜吧……」

由于塔帕莎没有多余时间跟着卡斯特莫雷沉浸在这一类的感伤之中，因此她催促卡斯特莫雷快点进入正题。

于是卡斯特莫雷换上了喜色满面的表惰，拍了拍手。接着，原本在外面待命的骑士就拉着一个双手被绳索反绑在背后的女子进入室内。一看到那女子，希儿菲朵就惊讶得叫了出来。

「啾咿！是那个任性的公主！」

「正是。我们发现她躲在某间修道院里。原来如此！居然想到躲进修道院！还真是动过了脑筋呢！不过，即使有神明庇荫，看来也无法掩盖这个女孩的本性。您看，就是这样。」

被绑住的伊莎贝拉正因为愤怒与耻辱而不断发抖。直到上个月为止，她一定从来不曾想像过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像这样被绳索搁绑。再加上现在自己被抓来晋见的对象，不正是过去自己曾在这个地点多次对她下令的塔帕莎吗？伊莎贝拉以如同烈火般炽烈愤怒的眼神，瞪着彼此立场已经完全对调的堂妹。

「那么，就请陛下随心裁决。」

说完这句话之后，卡斯特莫雷就离开了房间。只剩下被绑住的前任公主，以及登上王座的前北花坛骑士。

在除了希儿菲朵以外没有其他人在场后，伊莎贝拉就像是要喷火一般，对着塔帕莎咒骂。

「来吧！杀了我！就杀了我吧！就像对父亲那样，用你那被诅咒的魔法把身为女儿的我送往英灵殿吧！」

感受到她语气里的庞大憎恶，让希儿菲朵不禁发抖。然而塔帕莎却毫不动摇，只是静静地望着伊莎贝拉。

「怎么了！就用你那双从父亲身上抢走王冠的手，对她的女儿做出同样的行为呀！」

「到底是谁抢谁的王冠呀啾！」

在希儿菲朵出声大叫的同时，塔帕莎举起了魔杖。就算是个倔强的伊莎贝拉也不由得闭上眼睛，因为将有魔法袭击自己而颤抖。

会是风形成的利刃吗？或者是冰形成的箭矢？伊莎贝拉静静等待着将会砍断头颅或贯穿胸膛的魔法，而塔帕莎终于吟诵出短短的咒语。

「……！」

伊莎贝拉感觉手腕一轻，忍不住张开了眼睛。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本绑着自己的绳索已经被切断，可以自由活动了。

下一瞬间，伊莎贝拉採取的行动非常迅速。她一把抓起放在桌上的裁纸刀，并打算攻击塔帕莎。

「我要替父亲报仇！」

然而，那把裁纸刀并没有刺进塔帕莎的胸膛。就像是突然失去了前进目标，停在塔帕莎胸前不断颤动……塔帕莎并没有表现出想要闪躲的动作，只是望着刀子的前端。

并不是因为塔帕莎使用了魔法，也不是希儿菲朵动手阻止。是伊莎贝拉自己在半途就停下了动作。

伊莎贝拉颤声发问。

「为什么不杀我？你是在可怜我吗？」

塔帕莎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不恨你。」

听到这句话，伊莎贝拉放开了裁纸刀。

「你说你不恨我？明明我侮辱过你那么多次！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你是在摆什么架子？我不懂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塔帕莎静静的凝视着伊莎贝拉，最后以疲惫的语调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