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作梦,不过说不上是什么美梦。
自己的部队正驻扎在小山丘上。
现在是用餐时间。士兵们在用土堆成的火炉上放了深如大桶的锅子,正在烹煮鱼肉炖汤。
越过平原的稜线后,开展在眼前的,是没有什么起伏的迪南特平原。
在这里有两万名布琉努军正和自己所属的部队一起用餐。数千道热气缓缓飘浮而上,士兵们看起来就像是身陷蒸气之中。
当堤格尔和马斯哈一面搅着锅内的食物,一面交谈时,有几名年轻人身上响着盔甲碰撞的声音出现在他们眼前。
「你居然也来啦,冯伦。」
用再明显不过的嘲讽口吻向他搭话的人是萨安·泰纳帝。
泰纳帝家的爵位是公爵,是冯伦家完全望尘莫及的世家大族。他们家族里有许多势力庞大的贵族,拥有的领土也相当广阔,能够动员的兵力最多可到一万名。
这次的战争,他们也率领了四千大军前来参战。
而萨安便是这泰纳帝家的嫡子,也是下一任继承人。现年十七岁。
虽然他穿着装饰美丽的盔甲,腰上系着样式气派的长剑,看起来相当威风,但脸上却总是露出看不起人的高傲表情。
在他的身后则跟着一群奉承他的年轻人。
他们也和萨安一样,是出生于公爵或侯爵家的上流贵族,身上穿着刻有家徽的华丽铠甲,并纷纷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看着堤格尔。
堤格尔没办法视若无睹,只得对他们行以最基本的礼仪。
「……身为陛下的臣子应当克尽忠义,因此便迅速前来了。」
「虽然很想称讚你,但像你这种家伙真的派得上用场吗?」
其他贵族听到他的讥讽后,也跟着笑了起来。或许是因为年龄相近的关係,萨安总是像这样对堤格尔冷嘲热讽。
「我早就说过了,四、五代以前还当过猎人的家族,根本算不上什么贵族。」
他嚣张地说着,紧接着伸脚往堤格尔放在地面上的弓一踏……
……堤格尔几乎是反射性地抓住了弓,速度有如野兽般敏捷。
「呜哇!」
萨安脚被绊了一下、失去重心,拉着身旁的跟班夸张地摔了一跤。
「你这家伙!竟敢对萨安少爷放肆!」
那些跟班们激动地喷着口水吼道,堤格尔也大声地怒吼回去:
「如果我的弓被弄坏了怎么办!」
「弓?弓又怎么了,你这个胆小鬼!」
「对啊,那种东西就算坏了也没差啦。只要能拔剑往前沖就好啦!」
「像你这种人,连战神特里格拉夫也不会守护你的!」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赞同,堤格尔气得咬牙切齿。
在这个布琉努王国里,他们的想法是没有错的。
「没有勇气挺身面对利剑的胆小鬼,才会拿来弓当武器。」
这种想法从以前就深植在布琉努军队之中,因此他们相当轻视弓箭。
如果只是弓兵的战绩不被人重视那也就算了,他们几乎连使用弓的人都不屑一顾。
「当弓兵的人都是徵召而来的猎人,或是还没有自己土地的佃农。要不然就是从士兵当中挑选犯了重罪的犯人——或是对剑或长枪不在行的三脚猫充数。」
正因为有这种选择标準,就算在正规军之中,弓兵依旧处于「不是成为受人唾弃的罪人,就是当个被人瞧不起的废物」的窘境。
堤格尔那位在征战中赢得功绩晋陞为伯爵、并获得领地的祖先,的确曾经是猎人,但马斯哈也曾经感叹道:「若他不是猎人的话,应该可以晋陞到更高的爵位吧。」
「你们几个冷静点。」
在旁人搀扶下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的萨安,制止了跟班们的行为。
虽然他们觉得有点不甘心,但还是停止对堤格尔的责骂。
萨安装模作样地拍了拍盔甲上的尘土,抱着手臂轻视地对堤格尔笑道:
「你会这么执着于弓术,是因为你连剑和枪都不会用对吧?你应该是怀着侥倖的心态,以为只要拿着弓上战场,就能勉强以战士的身分逞威风吧?」
堤格尔沉默不语。他确实不擅长使用剑和枪。
要是在这里出口反驳的话,萨安一定会要求自己使剑或枪给他看,然后嘲笑他的动作——因为他以前就曾经这么做过。
萨安的辱骂还没结束。
「话又说回来,身为布琉努王国的伯爵,不拿剑也不拿枪,连铠甲都没穿就打算上战场,你难道不觉得很可耻吗?你们看,这家伙穿得多寒酸啊!皮甲、皮护手还有皮护腿,全都是皮革做的!披风看起来虽然挺像样的,但能看的东西也就这么一项,领地之穷还真让人心酸啊。」
「——萨安卿。」
这时,一直沉默地观望事情发展的马斯哈,突然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
「虽然您这番言论相当精闢,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想必您一定略感乾渴吧?请移驾……」
他缓缓地用手指向某个方位,接着说:
「那儿有军方发配的葡萄酒,要不要稍微品尝一点,缓解您的口渴呢?」
马斯哈的口气稳重又平静,表现出来的态度却让对方感受到一股令人畏惧的压力。
萨安被这名今年五十五岁的老骑士所散发出来的威严震慑住了。
他不自觉地退后一步,当他察觉自己的失态时,随即用鼻子哼了一声,动作夸张地甩了甩披风。
「喂,走了。」
堤格尔目送萨安他们渐渐走远的背影后,检查了弓的状况,并对马斯哈道谢:
「谢谢,您帮了我大忙。」
「没什么。我才该说声抱歉才对,如果能早点出来帮忙缓颊就好了,却老是找不到时机。」
在萨安的眼里看来,马斯哈和堤格尔一样都是弱小的贵族。
若是在不恰当的时机开口插话,说不定连他也会被人耻笑辱骂。
马斯哈继续搅拌着锅里的食物,同时若无其事地巡视着四周。
其他士兵或是贵族不是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锅子,就是在保养武器或热烈地聊着天。没有一个人看向这里,他们的漠视简直到了不自然的地步。
他们全都惧怕萨安,所以不想和堤格尔他们扯上关係。
「我现在彻底明白,会用剑或枪并不能证明一个人有勇气了。」
虽然堤格尔想对出言讽刺的马斯哈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因为就在不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聚集在一起的贵族们谈话的声音——
「这么说来,嘉奴隆公爵的所作所为,你们听说了吗?」
「你是说他拿这场战争当借口,徵收临时税金的事情吗?」
「没错。听说若交不出税金的人,如果家里有年轻的姑娘,就会被带往他的宅邸,若是没有年轻姑娘,就会将那家人的房子烧毁作为处罚。」
「还真令人羡慕啊。如果我也有临时徵税的许可权就好了。」
那名贵族并没有特别表现出愤恨不平的样子,只是不满地抱怨道。
嘉奴隆公爵,是与泰纳帝齐名的布琉努王国上流贵族。
他们和泰纳帝家一样拥有好几位势力强大的贵族亲戚,其权势就连国王也无法忽视。
基本上,布琉努的贵族在治理领土方面是拥有自治权的,但关于税金等几项重要制度的施行,则必须获得国王许可。
嘉奴隆公爵不但毫不避讳地违反这规定,还对领民做出相当不人道的事情,但国王似乎却默许着这些行为。
「真要说起来,泰纳帝公爵也毫不逊色喔。因为据说他下令领民在这场战争结束前禁止喝酒,还要他们把酒通通交出来,代表对诸神发了誓呢。」
「哦?不过酒的话还能藏起来或是再製造新的吧?那违反禁令的人家会怎么样啊?」
「把年轻姑娘掳走这一点和嘉奴隆公爵差不多,但泰纳帝为了杀鸡儆猴,据说还会让父子或夫妻互相拿剑砍杀对方。甚至还以下注哪边会赢来取乐呢。」
他们所说的话让堤格尔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但就在他正想站起来时,膝盖却被马斯哈那长满硬茧的手给按住了。
「冷静一点。」
「您要我怎么冷静啊!」
「虽然这么说很残忍,但不管你说什么,情况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马斯哈说的没错。堤格尔只好坐回原地,但腹中的怒火却依旧翻腾不已。
他紧咬着牙关,忍住想怒吼的冲动。
对于不把领民当作人类对待的嘉奴隆和泰纳帝,他感到不齿,对于那些不顾忌周围的眼光,肆无忌惮地谈论着这些残虐行径的人,他则是感到愤慨——同时也对自己的束手无策感到愤怒和无奈。
「刚才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只是谣言啦……不过类似的传言不只这一则,而且当事人也没有否认。你很少到首都附近来,所以才不知道吧。」
这或许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堤格尔几乎没离开过自己的领土亚尔萨斯。
由于他对名利嗤之以鼻,也没有野心,所以对于和自己不熟或无缘的贵族没有兴趣。
萨安在他的眼里,也不过是个让人完全不想和他打交道的上流贵族之子。
「那陛下默认这些行为的消息也……?」
他紧张地问道。
他实在是不想相信这件事。
「陛下他……确实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对他们说过什么。」
马斯哈不太高兴地晃了晃他矮胖的身躯,摇着头说道。
「我是觉得陛下应该有他自己的考量。总有一天……就算陛下制不了他们,至少雷格那斯殿下应该会……」
眼里带着些微希望的马斯哈,突然默默地抬起头看着堤格尔。只见马斯哈的手指伸向愣在原地的堤格尔,对準了他的嘴巴戳去。
「耶……?」
由于这动作太过唐突,堤格尔完全说不出话来。
而且马斯哈堵住他嘴巴的手指总觉得有些凉意,还有一股莫名的铁鏽味。
◎
他醒了过来。映照在堤格尔视野中的,是有点阴暗的天花板。
「——你总算醒来了。」
耳边传来一个缺乏抑扬顿挫的嗓音。紧接着,有人从堤格尔的嘴里抽走了某样东西。
离开他嘴边的东西是一把剑。
而这把剑的主人,是一位留着金色头髮的陌生女性。
「……你叫人起床的方式还真特别。」
「我也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叫人起床。」
被人用这么冷淡的视线和口气回话,堤格尔顿时哑口无言。总而言之先试着打招呼看看。
「……早安。」
「再过一刻钟(两小时)就中午了。」
堤格尔搔着头坐起身子,再次抬头看向那位女性。
她穿着和裙子连为一体的红色短袖套装,手上套着长达手肘的手套,脚上穿的是及膝的长靴,腰上则挂着她手上那把剑的剑鞘。
女子的身高说不定还比堤格尔高,年龄看起来大概还比他大个两三岁。
虽然毋庸置疑地是个美人,不过跟她那冰冷的美貌相比,她那没有起伏的情绪和冷淡的态度,反而更让人印象深刻。
其中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有三个。
第一是绑在头部右侧、自然垂下的朴素金髮。
其次是那对只要看一眼,就能让人直打哆嗦、无情的蓝色双眼。
至于第三点,则是虽然她长得高,却有一对和她纤细身材不太相称的丰满胸部。
堤格尔忍不住盯着衣服内那两处丰润饱满的部位,那位女性见状便将剑微微举起,冷酷地说道:
「——是不是要我把这东西再塞进你嘴里,你才会完全清醒呢?」
「……对不起。」
满脸通红的堤格尔老实地道歉了。
他环顾室内,发现这是个小房间。里头只放了他所躺的这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