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格尔衷心地对能与马斯哈和奥杰重逢感到喜悦,但环绕着他们周遭的现况让他依旧无法放鬆。就如同克雷伊修所计算的,只比较数量的话,墨吉涅军的人数还是将近堤格尔等人的三倍。
他们让伤者退居后方,难民们则在其后面保护伤者,努力重组阵型。当他们正在揣测敌方的行动时,只见墨吉涅军沿着街道不断往后退,最后消失在阿尼亚斯的砂岩另一头。
儘管如此,堤格尔等人还是没有放鬆警戒,但就在此时,出现了一名墨吉涅军的使者。堤格尔考虑了一会儿,决定由自己、琉德米拉和马斯哈三人接见那名使者。
因为若是琉德米拉也在场,便能让使者产生他们有吉斯塔特军支援的印象,而若是交涉过程陷入瓶颈,马斯哈或许可以给予建言。
而卢里克和杰拉尔两人都已相当疲倦,奥杰也必须负责统合贵族们,是以无法抽身。
结果,被迎进营帐里的使者却是这么说的:
「在此谨代表墨吉涅王国王弟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尔,向诸位传达其旨意——冯伦伯爵,对于您英勇奋战的态度、统帅诸贵族和骑士们的人望,以及守护人民的气魄,我打从心底感到钦佩。原以为布琉努是个轻视弓箭的国家,看来是我大错特错了。您那足以越过布满战场的众多士兵头顶、準确地射穿目标的弓术,与我国自古流传的『流星落者』之名极为相称……」
所谓的流星落者亦即「连流星也能射落之人」,在墨吉涅是用来讚誉优秀弓箭手的称号。但知道这件事的堤格尔,内心却五味杂陈。
——身为「银色流星军」的指挥官,却获得了这样的称号……
这时使者依然继续吐出讚扬的话语,罗列许多让听者也不禁感到厌烦的华丽词藻,甚至以承认自己的失败来称讚堤格尔,并在说完这些话后便立刻离去了。
琉德米拉虽然在心里冷冷地痛骂着,但表面上还是相当有礼地应对。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和墨吉涅军再战了,不能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堤格尔。」
在使者离去后过了约二十秒,马斯哈轻拍了一下堤格尔的肩膀。
「你赢得胜利,成功保护人民了。」
「……他们的话可以相信吗?」
「应该错不了吧。就算是陷阱,敌人也离得太远了。」
看到老伯爵的笑容,堤格尔才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
「马斯哈卿,不好意思,我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吗?另外,我也想拜託您在我休息时,代我处理各项事务。」
「嗯,你的确是一直不眠不休地在战斗呢……包在我身上吧,好好休息。」
马斯哈摸着灰色的鬍鬚点点头,愉快地踏出营帐。
站在堤格尔身旁的琉德米拉也打算向他告辞,返回奥尔米兹军的阵营,但她甫一开口——便惊讶地瞪大双眼。
只见堤格尔的身体突然一歪,就这么倒在琉德米拉身上。
「等……怎、怎么了!?」
娇小的琉德米拉根本不可能支撑住突然将全身重量压在她身上的堤格尔。在一道小小的惊呼声后,琉德米拉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值得庆幸的是地上铺着绒毯,所以她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你这家伙在干什么啊——」
琉德米拉抓着堤格尔的肩膀,想把他推开并臭骂他一顿时,耳里却突然传来阵阵打呼声。
堤格尔已经完全进入梦乡了。
——要不要用冻涟戳醒他呢?
琉德米拉心里这么想着,偷看了堤格尔的睡脸一眼。她脸上的怒火逐渐消失,转以认真的神色审视着堤格尔。他的头髮相当凌乱,脸上布满细小的伤口和冻伤的痕迹,眼睛周围和脸颊都带着浓浓的倦意。
「……因为你一直在战斗呢。」
从特里托尔带着军队快马加鞭地赶了十几天的路,潜入满是砂岩的阿尼亚斯继续战斗,即便战场转移到奥尔梅亚,这名少年依旧奋战到最后一刻。而且,他总是面对着数量以万人为单位的敌军,其压力之沉重想必非同小可吧。
「怎么了吗?」
从营帐外传来士兵询问的声音。应该是听到了堤格尔倒下时造成的声响吧。琉德米拉向士兵表示没什么事,士兵便不疑有他地退下了。
即使在他的耳边大声说话,堤格尔也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琉德米拉微笑了一下,便换了个姿势紧抱住堤格尔。
「你所谓的坚持,我确实见识到了。」
琉德米拉这时打从心底觉得帮助堤格尔是正确的。
从两人这次见面起,她就开始在心里盘算卖他人情,所以一直在思考着该如何牵线。之后堤格尔毫无疑问地会拥有庞大的势力,而就他为人诚实守信这一点看来,这次卖给他的人情应该很快就能得到回报了吧。
但对琉德米拉而言,就算没有这层考量,堤格尔还是侗让人颇有好感的对象。她打从心底为这点感到高兴。
「你已经非常努力了,表现得很好喔……堤格尔。」
最后的「堤格尔」这个称呼,是因为她想起艾莲都是这么唤他的。实际说出口之后,感觉比想像中要来得让人心情愉快,但另一方面也因为莫名的害羞而双颊泛红,胸口热了起来。
回想起来,即使是同为战姬的苏菲或莎夏,她也未曾以昵称呼唤她们。更别说是亲密地与异性以昵称互相称呼了。这在她十六年的人生中是从未曾有过的。
从小,人们就因为她身为战姬之女的身分而对她表现得毕恭毕敬,而在成为战姬之后,他们的态度也没有改变。琉德米拉自己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
——不过……偶尔为之或许也不错。
堤格尔手上有着能与龙具抗衡的神秘黑弓。从这点来看,他其实可说是与战姬对等的存在。
琉德米拉露出浅浅的微笑,温柔地抚摸堤格尔的头髮。
「好好休息吧,堤格尔。」
片刻之后,琉德米拉也全身放鬆,跟着堤格尔躺下来,没多久就传出平稳的呼吸声。
过了约半小时后,杰拉尔为了徵求堤格尔的意见而来到营帐,却看到两人抱着彼此在绒毯上熟睡,便决定装作没看到,离开了营帐。
不仅如此,杰拉尔还告诉看守的士兵堤格尔正在休息,直到明天早晨前都严格禁止让其他人进去,若是无论如何都要求见,必须先通知自己,补充完这句后,他就神情愉悦地离去了。
◎
或许该归功于杰拉尔的贴心,堤格尔醒来时已经是隔天凌晨了。他隐隐约约察觉自己摸到了某个温暖的东西,但因为周围光线昏暗,堤格尔自己的意识也还有些模糊。
于是他有好一阵子只是无意识地抚摸着那个物体,觉得它摸起来真是柔软。他的意识还在半梦半醒之间。直到一股甜腻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子,耳边传来夹杂了细微声响的叹息时,他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堤格尔睁开双眼,过了一段时间才习惯笼罩在营帐内的黑暗,也同时让他的意识逐渐清醒过来。
——这温热的东西究竟是……?
堤格尔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认出了依偎在自己身旁的人是琉德米拉,而且自己的左手不仅环抱住她的后背,右手还正在揉捏她的胸部。所以堤格尔脑中才会浮现「好柔软啊」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想法。
「……你要摸到什么时候?」
喘息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突如其来的说话声。堤格尔口中发出了如打嗝般的惊叫声,抚摸着她胸部的右手被一把抓住。
琉德米拉缓缓睁开双眼。
「原以为你睡迷糊了所以不想跟你计较……但你为什么摸得这么起劲?」
「因、因为觉得很柔软……?」
他的脑袋顿时反应不过来,在回答时不由得提高声调,反而像是疑问句。
但他的确只想得到这个理由。虽然他想到可以把自己的行为比喻成长毛狗的身体摸起来很舒服,会让人忍不住将脸埋进去的情况,但感觉这种话只要一说出口,自己就会立刻倒大楣,所以最后还是选择沉默。
「那——你身体的反应又是怎么一回事?」
琉德米拉冷冷地看向堤格尔的腰部以下。眼前的情景就算如实说明,想必对方也绝对无法理解,更遑论接受了。
「……可、可以稍微等一下吗?只要吹点冷风就会恢複正常了。」
「需要我帮你一把吗?用冻涟的话,只要一瞬间就能解决了,虽然可能会冻到坏死而直接断落也说不定。」
堤格尔对此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缓慢地坐起身子不停地向她道歉。
「——唉,算了,睡在你身旁的我或许也有错吧。」
从堤格尔开始道歉算起,大约过了一千秒后,琉德米拉才这么说道。总而言之就是只要反省和道歉就能获得原谅,要说这处罚很轻微也没错。
「你愿意原谅我吗?」
堤格尔一脸惊讶地问道,琉德米拉则一边叹气一边点点头。
「就如同我刚才所说的那样啦。本来是想砍断你一只胳臂的,这次就姑且原谅你吧。」
堤格尔立刻向她道谢。琉德米拉漫不经心地听着,然后站起身来拿着冻涟往营帐外走去。此时她突然回头看向堤格尔。
她的脸看似浮现一抹红晕,但他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毕竟营帐内没有点灯,或许只是堤格尔的错觉。
「去喝红茶吧,你也跟我一起来。」
于是堤格尔也站了起来,拿着黑弓跟在她身后。
当他们走出营帐,在微暗的天空下,映入堤格尔眼帘的便是近百座营帐和星星点点的篝火。冰冷的空气使呼出的气息在黑暗中变得雪白。
堤格尔唤来在一旁守卫的士兵,问起目前的情况。
「您问在您休息后有没有发生仟么事吗?不,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因为大部分的士兵也同样累倒了,所以顶多就是让还能行动的士兵在营帐集合併重组阵型吧。」
堤格尔再次体认到自己经历了一场激战。琉德米拉询问了奥尔米兹军扎营的位置后,便朝着那里走去,并理所当然地要求堤格尔同行,堤格尔也顺从地跟在她身旁。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在冷风飕飕的黑暗中,堤格尔一边走着一边对琉德米拉问这。
「首先是确认我的军队的情况。毕竟艾蕾欧诺拉还没回来,如果你愿意接受我提出的几个要求,也是可以再帮你一下——」
琉德米拉的话说到一半便硬生生地打住,锐利的眼神朝某个方向射去,堤格尔也跟着看向该处。
——那是什么……?
在绵延不绝的营帐之间有个人影。但堤格尔一看到他,背后便有一股强烈的恶寒窜过,全身笼罩着彷佛在黑暗中窥伺的感觉,让他顿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那是个比其他士兵或篝火的影子要来得更加深沉,且截然不同的存在。
「……据说黎明前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即使目睹怪异的景象,琉德米拉表现出来的态度似乎还是比堤格尔要来得冷静沉着。不过只要仔细一瞧,就会发现她的神情并不轻鬆,额头也布满汗水。
那个人影无声地冷笑了一下,接着就突然转过身,踩着安静的步伐逐渐远去。琉德米拉随即追了上去,眼神带着一丝紧张。堤格尔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但还是加快脚步紧跟着琉德米拉。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以前母亲曾对我提过,那是类似死灵、怪物、魔物一类的东西……不过其实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琉德米拉手中的冻涟释放出白色的寒气,像是要保护主人般缠绕在她身上。
「总之不能放着不管……你也跟我来吧。」
她之所以停顿了一会儿才呼唤堤格尔,是因为在心里还有些顾忌。堤格尔也终于冷静下来,对她点了点头。
——怪物、魔物……我还以为那只会出现在传说里面呢。
他用力地握住手里的黑弓。现在堤格尔手中就有一把与传说无异的东西。更何况这番话是出自身鸿战姬的琉德米拉口中,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信度。
不知道为什么,士兵们全都对那个人影视若无睹,他踩着轻快的脚少,不断地往前走去。
——只有我们两个察觉到的话……代表他的目标不是琉德米拉就是我吗?
从琉德米拉所说的话来判断,对方很有可能是沖着身为战姬的她而来。但也不能完全屏除目标是自己的可能性。
堤格尔暗自下定决心,若真有什么万一,就算必须使用这把弓的力量,也一定要帮助她。
并不是为了守护她,而是要与她一同战斗。
堤格尔等人追在人影身后,不知不觉地离开了营地,来到了黎明前的草原上。
就在此时,人影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们。随着黑影逐渐转淡,眼前浮现一名年轻人的身影。他以绿色的布巾随意绕着黑色短髮,生得一副中等身材,穿着一件衣襟和袖口都镶有毛皮的厚重大衣。
「——冻涟的主人也在啊。算了,无所谓。」
年轻人带着开朗的笑容喃喃自语道,并摆出了极为奇特的姿势。他的双脚张得开开的,身体儘可能地向前倾。
「跟我来吧,少年。」
年轻人对堤格尔笑了笑,以不自然的姿势往地面用力一蹬,下一秒,他的身体就飞到了空中。那是人类无法仿效的跳跃能力。
「快退下,堤格尔!」
琉德米拉大喊一声,举着冰枪摆出迎战对手的姿势。
「你太碍事了,冻涟之主。」
男人露出了浅笑。琉德米拉瞄準随着重力落下的男人,狠狠地刺出冰枪。但男人竟以空手弹开了那足以轻易贯穿铁胄的一击。而且还利用弹开时的反作用力在空中改变姿势,朝琉德米拉的头部踢去。
蓝发战姬立刻转动手里的冰枪挡下男人的踢击。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堤格尔用弓射出了箭矢,琉德米拉也像在呼应他似地以冰枪扫向对手。
令人震惊的情景再次出现了。男人不仅空手挡住冻涟的枪尖,还张开大嘴并伸出舌头,将射向自己的箭矢击落。在那一瞬间,男人的舌头竟变得比堤格尔的手臂还长。
「什么嘛,真是有够普通的。」
男人语带遗憾地低喃着。他轻踢琉德米拉的枪尖,在空中转了一圈,降落在距离两人稍远之处。堤格尔和琉德米拉都顿时无法动弹。不论是他的手还是舌头,方才出现在眼前的景象都远超过人类的想像,带给他们极大的冲击。
「你……究竟是什么人?」
堤格尔以沙哑的声音阀道,男人笑了笑,毫不犹豫地报上名号。
「渥加诺伊。我的同伴们都是这么称呼我的。」
堤格尔听过这个名字。那是个出现在传说中的怪物名称。
「根据我听过的古老故事,渥加诺伊指的是一种状似青蛙的魔物……」
琉德米拉谨慎地和渥加诺伊保持距离,同时这么说道:
「无论是你那非比寻常的跳跃力还是伸缩自如的舌头,都跟青蛙颇为相似呢。」
拥有魔物之名的年轻人并未回答她的猜测,只是耸了耸肩。
「冻涟之主,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