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天的脚步也开始悄悄靠近这个国家的这一天,吉斯塔特王国的使者在接近傍晚时来到布琉努王国谒见蕾琪公主。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坠落海中,行蹤不明。
听到这个消息时,蕾琪当场哑口无言,甚至因为太过震惊而向使者又确认了一次。要不是她现在正坐在王位上,说不定早就昏过去了。站在她身旁的宰相玻德瓦也一度犹豫要不要暂时停止这次的谒见。
「这是怎么一回事?」
蕾琪端正的脸庞因为愤怒而发白,在使者传达吉斯塔特国王的讯息后过了两秒钟,她才压抑着自己颤抖的声音质问使者。齐肩的淡金色头髮微微地摇晃了一下。但使者回答时并未因为蕾琪的态度而表现出畏惧的样子。
「正如在下方才所言,冯伦伯爵从亚斯瓦尔归来的途中遭到海龙袭击,不幸坠落海中。只能说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也觉得很遗憾……」
「他前往亚斯瓦尔这件事,我可是现在才第一次听到。」
「因为这件事情必须快速且秘密地进行,所以维克特陛下和堤格尔维尔穆德卿都来不及事先告知,在此向蕾琪公主殿下致上诚挚的歉意。」
虽然这些话的后半段完全就是捏造的,但使者仍旧面不改色地说道,好像自己确实听过这件事一样。如果他不这么做的话,就无法担任执行这次任务的使者。
蕾琪的指甲刺进了王位的把手,藉由用力抓住把手来压抑涌上心头的怒火。如果不这么做的话,现在她恐怕已经忍不住对使者破口大骂了。因为已是日落时分,王位周围的光线有些昏暗,所以使者并没有看见蕾琪的反应。
「使者大人,你知道吗?」
虽然蕾琪没办法立刻挤出笑容,还是故作镇定地说道。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不仅是拯救布琉努免于恶人危害的救国英雄,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在下知道。」
使者的态度变得更坦然了。这个男人很清楚自己背负了多么重要的任务。
毕竟当初维克特是亲自命令他担任使者,而且还开口保证会好好安置他在王都的家人。他离开王宫时已经作好丧命的觉悟了。
所以他并未表现出卑怯的态度,而是勇敢地直接承受蕾琪咄咄逼人的眼神。话虽如此,使者的后背还是因为大量的汗水而早就变得湿淋淋的。
布琉努和吉斯塔特之间的关係是平等的。虽然在平定内乱时曾藉助吉斯塔特的力量,但布琉努并未因此而成为吉斯塔特的属国。
堤格尔也只是以客人的身分暂时借给吉斯塔特而已。所以即使不考虑蕾琪个人的情感,目前的情况也早就足以激怒她了。
——看来他已经作好丧命的觉悟了。
蕾琪的碧眼瞬间染上一丝残酷的色彩。她恢複公主的身分已经将近一年了。虽然仍需藉助宰相玻德瓦和负责辅佐的马斯哈的力量,但她也在这段期间内学到了各式各样的事物。
「为了表示我国与吉斯塔特的友好,必须送点礼物回报想让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有事情可做的维克特国王才行呢。」
蕾琪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不过,如果只是普通地以言语表示感谢,维克特国王应该会觉得很失礼吧?所以在我们準备好谢礼之前,就请使者大人暂时留在王宫吧。你觉得如何呢?」
蕾琪说话的声音非常轻快开朗,但使者心里却冒出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怖感。他下意识地伸手抚摸自己的胃部,并深深地低头鞠躬。
「那在下就心怀感激地接受公主殿下的好意了。对了,请问在下何时能收到回覆呢?」
「这种事情需要花点时间处理,等我準备好的时候会再传唤你。」
「……等您準备好的时候吗?」
「没错,等我準备好的时候。维克特国王那边我会派使者转告的。」
既然要派遣使者,直接请那个人传达谢意不就好了吗?
但是使者当然不可能把这句内心话说出口,最后被走到他身旁的禁卫骑士左右簇拥着,无奈地退下了。
当使者的身影消失后,蕾琪便看向玻德瓦。
「——我要休息大约四分之一刻。之后再继续进行谒见。请让其他人在这段时间内也去休息吧。」
于是玻德瓦对她行了一礼后,便命令在一旁待命的官员和禁卫骑士们都去休息。确认他们都离去后,蕾琪从王位上站了起来,走向与王位后方相连的露台。
在硃红色的天空下,露台上只看得见包围王都的城墙和城墙另一侧的宽广草原。蕾琪抬头看向天空,颤抖着肩膀,拚命忍住想哭泣的冲动。就在这个时候,玻德瓦出现了。
「您忍下来了,表现得很好。」
他只简短地说了这句话。这名猫脸老宰相已经察觉到蕾琪对堤格尔的感情——虽然是直到最近才发现的。
淡金色的头髮随风飘扬,蕾琪转身看向玻德瓦。这时她甚至已经可以保持微笑了。
「谢谢你,宰相大人。」
虽然对方是经验丰富的长辈,但是对于臣子仍旧相当有礼,这或许可以说是蕾琪的美德吧。虽然玻德瓦想了一些安慰或鼓励的话,但老宰相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些话都锁进内心深处。
这并不是他的职责,而是能够更深入蕾琪内心的人该做的事。玻德瓦现在该做的是让这名年轻的公主去面对现实中的问题。
「不过,刚才您回答吉斯塔特使者的话只能算是正好及格。因为我们必须从他口中套出更多细节才行。他应该还隐瞒了一些事情没有告诉我们吧。」
蕾琪听到玻德瓦的话之后点了点头,表情也认真了起来。
「你觉得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
「我们要儘可能掌握最真实的情况。先各自派人前往吉斯塔特和亚斯瓦尔,收集更详细的情报吧。最重要的是找到堤格尔维尔穆德卿落海时正好在现场的人。」
即使吉斯塔特没有说谎,也有可能隐藏了一些对他们不利的事实。所以必须亲自搜集情报。
「除此之外,也必须特别注意国内的局势变化。」
蕾琪听到玻德瓦的话后疑惑地歪了歪头。
「你的意思是有人会趁机开始行动吗?」
「可能会有人把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失蹤这件事,视为布琉努失去了吉斯塔特这个后盾,除此之外,无论公主殿下您最后如何应对,都会有人把您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当作批评您的借口吧。」
「我明白了,关于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吧。还有,我们该如何向罗达特伯爵解释这件事呢?」
原本一直坚强地聆听着玻德瓦说话的蕾琪,突然显露出软弱的一面。
马斯哈·罗达特是曾为堤格尔亡父乌鲁斯好友的男人。他在各方面都相当照顾堤格尔,连之前堤格尔平定布琉努内乱时也亲自给予协助。内乱结束后,他在蕾琪拜託下,接受了辅佐她的职务。
他今年五十六岁,虽然目前还在第一线活跃,但已经是可以考虑退休的年龄了。或许是因为这样,在蕾琪邀请他进宫的时候,马斯哈原本是不太想答应的。
但是蕾琪亲自前往他位于王都的宅邸说服他,最后他说「那我就把这当成是最后一次替国家效劳吧」,并答应了蕾琪的要求。
「由我去告诉他吧。因为我也打算请他协助我们。」
马斯哈一直把堤格尔当成自己的儿子般疼爱。他应该会比任何人都积极地调查这件事吧。而且他也是玻德瓦能够信赖的人。
蕾琪点头肯定了玻德瓦的话后,便露出微笑,掀起了肩上的披风。
「虽然现在距离四分之一刻还很早,但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蕾琪对向她说了声遵命的老宰相轻笑了一下。
「宰相大人。刚才听到消息时,我确实是很惊讶,但我不认为那个人已经死了。」
听到这句话,玻德瓦稍微皱起眉头,但蕾琪的表情看起来相当冷静。
「他被吉斯塔特俘虏,却能够借到对方的兵马平安归来。又击退了以压倒性的庞大兵力侵略我国的墨吉涅军。即使被圣窟宫的塌陷意外波及,他也活了下来。虽然这么说有点夸张,但我认为那个人拥有能引发奇蹟的力量。」
「奇蹟……吗?」
玻德瓦只说得出这句话。奇蹟。玻德瓦是从何时开始不再相信奇蹟的呢?当他不断累积功绩,成为王国的重臣时,他已经不相信奇蹟之类的东西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处理政务的人不应该相信那种东西。
但是玻德瓦并没有纠正蕾琪的说法。只要它能够成为支撑公主的力量,那不管是什么东西都无所谓。而且,堤格尔之前的活跃表现确实能以奇蹟来形容。
「现在还是先把我们能做的事情做好再说吧。」
蕾琪说出这句话后,双眼突然看向正朝着西方地平线落下的太阳。她默默地对着众神祈祷。
——请保佑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平安吧。
然后,公主和宰相便一同回到谒见室了。
◎
在接受伊莉莎维塔款待后过了十几天,伊尔达·克鲁堤斯越过维塔大河,抵达了吉斯塔特王国的王都席雷吉亚。
「明明已经是冬天了,这里还是相当繁华热闹呢。」
厚实的大衣包住了伊尔达历经锻炼的高大身体,他一边快步走过街道,一边小声地发出感叹。
无数条街道自这个有着超过百万名居民的都市向外延伸,其他都市在冬季时都很少看到商人在街上穿梭,但在这里的冬天,仍旧可以看见许多商人和工匠在街道上行走,城里依然充满群众散发的热气。
载着各种商品的马车穿过王都的大门,红茶、香料、葡萄酒、伏特加、盐渍鲑鱼和野兽的毛皮在人们面前一字排开,商人们则大声地叫卖着。
吟游诗人为了挣得过冬的钱而弹奏竖琴,小丑也在空中挥舞着各种颜色的彩带。
伊尔达侧眼看着这些热闹的景象,笔直地朝王宫前进。头顶上的天空呈现晴朗无云的蓝色,太阳也还未爬升至可以称为中午的位置。
他抵达王宫后报上姓名,守门的侍卫立刻就呼唤了在王宫里待命的人。片刻之后,侍从长出现了。他是负责管理各种政务的人,所有的文官都听命于他。
「欢迎您来到王宫,比多格修公爵阁下。」
五十几岁的侍从长恭敬地低头行礼。伊尔达也以端正的姿势向他回礼,然后便在侍从长的带领下踏进了王宫。
「公爵阁下上次来到王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呢。」
「因为我一直在北方的领地里到处奔走嘛。对了,我在来到这里的路上一直听人提起一个名字,请问侍从长大人知道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这个男人吗?」
伊尔达一边看着装饰得相当华丽的墙壁和柱子一边问道。
「去年布琉努王国不是发生了内乱吗?在那个时候救了公主,并讨伐泰纳帝公爵的军队的男子,就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他原本是莱德梅里兹的战姬大人的俘虏,最后却向她借了兵马,威风地回到了祖国,是个很有趣的男人。」
接下来侍从长一边提醒伊尔达不可泄漏秘密,一边简略地把堤格尔因为国王的密令而前往亚斯瓦尔,但在回程途中遭遇海龙袭击而落海的事情告诉了伊尔达。
而伊尔达对此也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发表任何感想。因为要是他不小心说错话,很可能会被人曲解成对国王的批评和不满。
他们走了一会儿之后,伊尔达发现侍从长并不是要带他前往谒见室。
——是要去陛下的办公室吗?
已经来过王宫好几次的伊尔达马上就明白了。最后,他们确实看到了国王的办公室,但那里还站着另一个男人。那个人身材瘦削,年纪应该比伊尔达还大吧。他转头看向伊尔达的脸也很细瘦,下巴留着长长的灰色鬍鬚。
伊尔达知道他是谁。他是帕耳图伯爵尤金·舍巴林。他是伊尔达的妹婿,年纪却比伊尔达还大,也是个伊尔达不知该如何相处的人。
「这不是帕耳图伯爵吗?我们上次见面应该是在去年的太阳祭吧?你看起来还是一样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伊尔达开口寒暄后,尤金也一脸意外地向他回礼。
「比多格修公爵也是看起来相当健壮啊,你在北方的活跃表现,连我也有所耳闻。」
「你过奖了,对了,我妹妹最近过得还好吗?」
这对伊尔达而言只是个礼貌性的询问罢了。他已经超过十五年没和自己的妹妹见面了。因为父亲较重视身为嫡子的伊尔达,对于女儿并不怎么关心,所以虽然不至于交恶,但关係也不怎么亲密。
「是的,领民们都很仰慕她,她也在各方面帮了我许多忙。回去之后我再请她写封信给公爵吧。」
接下来两个人便一起对侍从长投以疑惑的视线。但是侍从长假装没有察觉到他们的眼神,夸张地低了低头。
「请两位在这里稍等片刻。」
侍从长转身面对办公室的门,然后轻轻地敲了敲门。把伊尔达和尤金都已经抵达的事情告诉了位于房内的人。
等到侍从长确认里面传来小声的回应后,便再次转身面对伊尔达他们。
「陛下正在等两位。」
侍从长说完这句话后就退到了房门旁,伊尔达敲了敲门,等到应该待在房内的国王回答后,便打开了门。
毕竟是国王的办公室,房间相当宽敞。地毯和窗帘的装饰虽然很朴素,但伊尔达知道光是这里的一块绢布刺绣,其价值就足以买下一栋房子。
左右两边的墙壁放着用来收纳书信和卷宗的架子,正前方的墙壁则挂着代表吉斯塔特的黑龙旗。
办公桌上几乎看不到任何文件,桌子前方放着两张椅子。椅子不仅看起来很坚固,上面还铺着软垫。伊尔达心想,那应该是为了他们而準备的。
至于国王维克特·阿图尔·沃克·埃斯提斯·崔·吉斯塔特,则坐在办公桌的另一侧。
他今年六十一岁,头髮和鬍鬚都是缺乏光泽的灰色,有着黯淡的肤色和一对缺乏活力的蓝色双眼。虽然身上穿着用上许多金线和银线装饰的宽鬆绸衣,但从衣袖下伸出的手臂却细得让人联想到枯木。
伊尔达和尤金各自跪在地上低头行礼。
「你们两个都抬起头来吧,这里并不是谒见室。」
维克特国王说完这句话后,便示意两人在椅子上坐下来。伊尔达他们再次恭敬地向国王行礼,然后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等待国王开口说话。
过了大约十秒之后,国王慢慢地开口了。
「本王前阵子得了风寒。」
这对坐在办公桌对面的两人而言是个完全预想不到的话题。
「请问陛下现在身体状况还好吗?」
尤金战战兢兢地问道。国王点了点头。
「我昏睡了好几天,现在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了。」
「那就好,不过还是请您务必保重身体。」
从惊讶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的伊尔达说道,但维克特国王摇了摇头。
「我之所以把你们找来,就是为了和你们讨论今后的事。」
老国王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寒气,两人立刻正襟危坐。今后的事——换句话说就是下一任国王将由谁担任的话题。
吉斯塔特的王位继承方式和其他国家差不多,都是世袭,而且由较年长的男子优先。除此之外,获得国王指名的王储也有优先继承权。虽然女性也能继承王位,但考虑到吉斯塔特王国从未出现过女王,机会可以说是非常渺茫。
第一顺位的王位继承人,是国王的儿子卢斯兰王子,但他在数年前罹患了心病,在王宫外围的离宫纵火。据说当卫兵们注意到浓烟而赶到现场时,看到了手持火把的王子被熊熊燃烧的离宫烘出身影。
数日后,王子便以养病为由被幽禁在某间神殿里。因为他的父王还怀着一丝期待,认为他的病或许有一天会痊癒,所以并未剥夺他的王位继承权。
至于他罹患心病的原因,直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有人说是因为心爱的妻子因病过世,也有人谣传他在处理政务时遇到了让他罹患心病的棘手问题,或是被某人下了毒,甚至连被恶灵附身这种不堪入耳的谣言都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