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和堤格尔抵达预定前往的河川之际,雨已经停了。与渥加诺伊的死斗已经是四分之一刻钟前的事了。
一路上,米拉从堤格尔口中听完来龙去脉,露出难掩惊讶的神色。她以为堤格尔等人迄今仍在与萨克斯坦军交战。
不过,米拉这下心里也有了个底。在听他讲述的这段期间,米拉一直很在意堤格尔的态度和侧脸。她所认识的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是个不管遇上再强大的敌人也不会自暴自弃、失去开朗的男子——应该是这样才对。
然而,青年的脸上完全不见一丝从容,眼神显得昏暗无光,声音也软弱无力。
——在击倒那头魔物之前,他都有认真在战斗,我是不认为他真的变得颓废了啦……
「不过,你居然为了营救艾蕾欧诺拉而孤身行动啊。」
米拉以手抵额,像是在忍耐头痛一般,以傻眼的口吻说道。堤格尔也感到有些尴尬,稍稍将脸撇了开来。
两人沿着河岸走了一会儿,在两岸都被树木围住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堤格尔在确认之后,发现这一带的河底较浅,水流不湍急,也没因为下雨而提高太多水位。
「在这边休息一下吧。我也该交代一下我这边发生的事。」
由于堤格尔的叙违比她想像得还要长上许多,米拉到现在都还没说明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米拉下了马,将行囊从鞍上卸下,擦拭起马儿的身体。雨没继续下,对他们来说算是相当走运。堤格尔将行囊放在附近的树下,并竖好弓与箭筒。接着,他找了几颗适当大小的石头围成窑,生起了火。
「先洗个澡再慢慢聊吧。堤格尔,你要不要先去洗?」
米拉儘可能以开朗的口吻询问道。她虽然身上也被泥巴和汗水弄髒,但还远不及堤格尔的状况。青年的深红色头髮各处黏附着乾掉的泥块,以绿色为基调的衣服也在一污垢、汗水和泥土的覆盖下变成黑色。而皮甲和外套的状况也差不了多少。
然而,堤格尔却摇了摇头。他甚至没有拨掉头髮上和脸上的泥巴,彷佛对这件事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我没关係。对了,我只要离开这边四分之一刻钟左右就可以了吧?」
从体恤米拉的角度来说,堤格尔的话语可说是再正确不过。不过,蓝发战姬却皱起眉头,以不满的眼神仰望堤格尔。
「你只要离河川十步远,背对我就可以了。你可要好好看守行囊,好让我能安心洗个澡啊。我可不想光着身子跑去追鼬獾或狐狸呀。」
堤格尔以混杂着少许惊讶和困惑的神情凝视了米拉一会儿,但并没有出言拒绝。过去,堤格尔也曾打猎到一半,只因视线稍稍离开了一会儿,就落得行囊的粮食被动物啃得乱七八糟的下场。
米拉站在河边,卸下了铠甲和胫甲,接着脱去衣服,露出了一丝不挂的身子。虽说和同龄的女孩相比,米拉的身子显得不够丰满,但历经战斗和锻炼所雕塑出来的身材,展显了刚柔并济的美感,酝酿出一股让人为之屏息的娇媚。
但和娇媚相比,眼前的米拉更显得可爱而迷人,这肯定是因为她那挂着柔和微笑的表情所致。堤格尔陪伴在身边的时候,她便能自然地卸下战姬的身分,展露真实的自己。
她将冻涟置在脚下,蹲在河边,以右手掬起河水泼向肩膀和胸口。舒爽的凉意让她轻叹了口气。
「这种时候,我还真羡慕布琉努呢。」
布琉努虽然已经迎来春天的尾声,但米拉治理的奥尔米兹,目前还在仲春之时。那儿的河川冷得刺骨,而许多山上还积雪未融。
虽然有些人会选在晴朗的日子到河边洗澡或是戏水,但在河川玩耍的人,几乎都会在上岸之后跑到事先生好的火堆旁温暖身子。
米拉一直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她第一次从堤格尔口中听说布琉努人在河边洗澡和戏水的光景时,可是吓了好大一跳。
在泼了好几次水后,米拉缓缓地伸直了脚,慢慢走入水中,将身子泡到了及腰的深度。
「好久没洗澡了呢。」
她注意着脚下,等身子适应水温后,便将身体泡到及肩的深度。她潜入水中,在数到十之后才采出水面,蓝色的头髮贴附在她的脸上。
她放鬆了心情,开始在短距离内缓缓地来回游泳。
从奥尔米兹出发至今,她从没像这样好好洗澡过。在为脏污和汗水感到不舒服的时候,她总是以湿布擦拭身体了事。由于她是单身上路,因此这也是无可奈何。
但现在不一样,只要抬头看去,就能看到站在远处背向自己的青年。米拉露出了有些坏心眼的笑容。
「堤格尔!」
米拉在河水里挥着手喊道。
「你也一起来泡吧!很舒服喔!」
这当然不是认真的提议,只是在调侃他而已。堤格尔若是听到这种玩笑话,不是耸了耸肩不予回应,就是太过紧张而装作没听到。对米拉来说,她虽然喜欢堤格尔,但他同时也是能让米拉开这种玩笑的珍贵存在。
不过,蓝发战姬的预测却扑空了。堤格尔虽然没有转过身子,也没有出声回应,但那并非出自紧张的缘故。从他的背影传来的情绪,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真是的。」
察觉到青年心情的米拉叹了口气,继续洗起了澡。堤格尔的态度虽然让她有些扫兴,但下次下水洗澡不知道会是多久以后的事。她现在只想好好放鬆身心享受戏水之乐。
在差不多数到一千的时间过去时,米拉这才终于泡得满意,再次朝堤格尔的方向看去。结果堤格尔的动作一点变化也没有。
米拉这下子可气炸了。她抓住冻涟从河中起身,连身子都没擦就走到了堤格尔的身旁。接着,她站在堤格尔的背后,伸出手中的枪就是一戳。有如以冰块雕琢而成的美丽枪尖,就这么削过了堤格尔脸颊旁边的空间。
「米拉!你突然做什么……」
惊讶地回过身子的堤格尔忍不住屏息,以愕然的神色凝视着米拉。
在他眼前的,是如同出水芙蓉般的洁白裸身。从身上滴落的水珠,在地面形成一道道小小的水渍。米拉右手握持龙具,左手抆在腰间,她毫不遮蔽身子,双眼瞪视着堤格尔,劈头就是一阵数落。
「堤格尔,我是有麻烦你负责看守,但可没说要你在那边一个人消沉沮丧啊。」
堤格尔哑然地盯着她的脸孔,但却承受不住她强烈的眼神,于是将头垂了下来——但这却又让米拉的裸身进入了视野,他连忙转过身去,像是在呻吟般开了口:
「要聊的话,还是先擦乾身体穿好衣服再说吧。」
「我可是不在乎喔。我以前有和你说过吧?就算被猫或狗看到裸体,我也不会感到害羞的。」
米拉对着堤格尔的背投以冷淡而无情的话语。青年的背脊为之一震。他被当成狗或猫——甚至是在那之下的生物了。
「你这种说法,好像在说担心艾莲是一件坏事一样。」
「听你把这种话说出口,我就要判你不及格了。我甚至没办法给你任何同情分呢。」
米拉嘴上斥责,心中同时感到焦虑。她虽然对堤格尔现在的态度看不顺眼,但她很清楚,就算让这位青年重新振作起来,她也不会为此感到满意。
振作起来的堤格尔,想必满脑子都会是艾莲,并为了拯救她而投注全副心思吧。这可是她一点都不乐见的结果。
若是如此,那这时或许应该依偎在堤格尔身边,将他的心稍稍拉过来一点才对。若要抢下这名青年,这才是最佳的方法。
——不对,不行呢。
米拉认为自己的眼光很高。她希望待在自己身边的堤格尔,不是这种软派男子,而是有着刚正不阿的意志、不屈逆境的决心,同时会像离弦的箭矢般沖向目标的男人。她认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和她并肩而行。
——真想立刻折回奥尔米兹。
米拉之所以待在布琉努,是受到拉斐亚斯的指引,追着魔物的气息而来。虽说让人挂心的地方不少,但眼下已经击退了渥加诺伊,也感受不到魔物的气息,她已再无留在此地的理由。
话是这么说,但米拉还是为了堤格尔,一字一句地说道:
「堤格尔,你应该也很清楚,我们是战姬——只要握着龙具上了战场,我们就有成为俘虏、死亡或是遭受羞辱的觉悟。更何况,你不是刻意让她去打一场必败之战的吧?」
「这我当然明白。」
堤格尔的口中流泄出了压抑着怒气的话语。
「但我还是无法原谅自己。因为我把依赖艾莲、向艾莲撒娇当成理所当然——」
「艾蕾欧诺拉就没有依赖你、向你撒娇过吗?」
被米拉这么一问,青年像是被戳中痛处般沉默了下来。冻涟的雪姬继续说道:
「被能信赖的人依赖,是很让人开心的事情,因为这代表双方有着对等的立场。我也是这样呀,刚才和魔物交战的时候,我救了你,也依赖过你。那堤格尔,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也一样。因为有你在,所以我很放心。」
虽然有些吞吞吐吐,但堤格尔还是这么回应了。这不是表面话,而是他真心这么认为。要是没有米拉,他现在也没办法站在这个地方了吧。
「要是能那样做就好了、若是能这样该有多好——我能明白对自己做出的选择感到懊悔的心情。因为我也曾好几次为自己的失败感到内疚。所以,我不会要你停止责备自己,不过,你是打算耗上好几天的时间用在自责上面吗?」
说完,米拉察觉到青年屏息沉默着。这让她有点不安。
自己想说的话语,真的有传达到他的内心裏面吗?还是他只是稍微感到动摇,然后就这么算了?儘管如此,米拉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我可没打算就这么虚耗下去。以你现在的状况,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好下场的。还是说,艾蕾欧诺拉的处境有这么悠哉,连现在的你都能轻鬆营救吗?」
米拉在说完想说的话后就安静下来,静待青年的反应。堤格尔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背向她,但缠绕在他身上的阴暗气息似乎消褪了一些。
在过了约莫数到三十的时间后,堤格尔才终于开口答谢。
「……谢谢你。」
这句话听起来带了些害臊的情绪。米拉露出了近似苦笑的複杂笑容看着堤格尔的背影。她一方面觉得自己达成了目的,同时又觉得有点可惜。
不过,在艾莲被俘的状态下,她也没那个心情开口和堤格尔要求些什么。也许这么做反而会徒增堤格尔内心的牵挂。
——在救出艾蕾欧诺拉之后,我再想想要做些什么吧。
「如果心情好一点的话,要不要去洗个澡转换心境呢?」
「说得也是。」
堤格尔以略显快活的口吻这么说着,转过了身来。而青年再次目睹了米拉赤裸的身子。
米拉立刻抱住了自己,遮掩重要的部位。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似乎没让她生气,而是感到害羞的成分比较多。她红着脸庞,抬头望着堤格尔说:
「……别一直盯着人家看啦。」
满脸通红的堤格尔连忙转过身去。
米拉再次沐浴一番后,便迅速擦拭身体换上衣服,并和堤格尔换班。
「你就去游个泳,等数到一千之后再上来吧。不泡这么久是洗不掉你身上的臭味的。还有,要把污垢刷乾凈,也要洗衣服,还要刮鬍子。等你通通做到之后,我们再来继续聊吧。」
听到她要求这么多,堤格尔忍不住反驳道:
「等等。我现在很急——」
「急什么?」
冻涟的雪姬打断堤格尔的话语,以如冰一般的视线射穿了青年。她娇小的身躯所释放的怒气,让堤格尔把话吞了回去。
「你知道敌人的位置,而且在下过雨后,也不会追丢他们。既然如此,又还有什么好急的?难道说你匆匆地沖完澡,就能让艾蕾欧诺拉获救吗?」
堤格尔说不出话来,呆愣在原地不动。米拉明明苦口婆心地劝谏了自己,但堤格尔的内心似乎还是残留着少许的焦虑。
「别发獃了,快点去洗吧?你不是很急吗?」
米拉不留情面地出言讽刺着,并转过了身子。
「要好好数到一千喔,听到了没?」
这简直就是把他当小孩了。堤格尔不满地看着走向营火的米拉背影,但随即叹了口气转换心情,走到了河边。
他卸下腰间的短剑,脱下皮甲和衣服,走入了河川之中。河水的凉意,带给他通体舒畅的沁凉感。
回想起来,他在亚尔萨斯的时候,也总是在春季尾声的这段期间跑去河川或湖泊游泳。顺带一提,去年在莱德梅里兹度过春天的时候,他原本打算去附近的河川游泳,却被水的冰冷程度吓了一跳,惹得艾莲笑着调侃他,而莉姆则是露出傻眼的神色。
堤格尔将身子浸到腰部的高度,先是洗了脸,接着搓起手臂。在碰到水之后,乾掉结块的泥土、灰尘以及脏一污便被刷了下来。
——这……说不定闻起来真的很臭吧……
回想起米拉的斥责,让堤格尔感到有些抱歉。
他潜入了河中,在心中低语着「要数一千对吧」,并慢慢地伸展手脚,适应着河水。
他很久没游泳了。堤格尔喜欢全身被水包覆的感觉。
起初,他一边慢慢数数一边游泳,但焦虑和忐忑的心情突然沖了上来,让他用力打着水奋力游泳。在他回神过来后,才发现自己游到一半就忘了数数,只好从还记得的数字继续开始数起。
——也许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一股疲劳感涌现,让他停下游泳,转而漂浮在水面上仰望灰色的天空,并开始思考起这样的事情。率领大军夺得胜利,被众人称之为英雄,似乎让他在无意间误信自己无所不能。
若堤格尔的判断正确,艾莲就不会被敌军俘虏了——这样的想法,岂不是忽视掉了艾莲的意志吗?因为她也是一支军队的指挥官,而她也是以自己的想法和判断在作战的。
游完泳后,他拿起放在河边的短剑颳起鬍子,接着开始洗衣。衣服上的一污垢相当厚重,让河面染上一片漆黑。衣服多有破损之处,也在这一路上的刮擦中开了好几个洞。
由于没有替换用的衣服,他只能穿上刚洗完的这些衣服。虽然穿起来不舒服,但也没得挑了。最后,他用水冲掉了皮甲上的泥巴。
虽说忐忑和焦虑并未完全散去,但在上岸之际,堤格尔已经变回了能够冷静思考的状态。
他走回米拉所在的地方,发现她已将外套充作地垫,铺在地上坐在上头。而营火上吊着一个装满热水的小锅,白色的水蒸气正袅袅升起。
蓝发战姬抬头看向堤格尔,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看起来像样多了。」
堤格尔没有回以笑容,而是严肃地深深向米拉低下了头。虽然心情尚未完全恢複过来,起码是摆脱了那宛如在黑暗中摸索般的状态。虽说目前仍然看不见前方的路,但至少现在有了照亮手边的一丝光明。
而给予他这盏光芒的正是眼前的蓝发少女。
「谢谢你,米拉。你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米拉摇了摇头,脸上的温和笑容也转为强势而带着挑衅的笑。
「我会把这当成你欠我一次人情,你就好好等着吧。」
「嗯,我会尽我所能地报答你的。」
堤格尔打算隔着营火和米拉相对而坐,但蓝发战姬却伸手指向自己的身旁。
「过来这里,堤格尔。凭我们的交情,应该没什么好客气的吧?」
堤格尔虽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应了声「我知道了」,坐到米拉的身旁。不过,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那一瞬间的犹豫。
米拉从行囊中拿出了陶杯和装了茶叶的瓶子,以熟练的手法开始沖泡红茶。堤格尔接过陶杯,舀了一匙果酱溶在里面后,轻轻地啜了一口。
红茶的香气和舌尖感受到的些许甜味,舒缓了青年的精神,让他放鬆下来。滑过喉咙的温暖液体,像是将暖意传递到了全身上下一般。
「好暖和啊……」
他在无意识之中这么低喃,同时也知道坐在身旁的米拉露出了笑容。上次像这样怀着平稳的心情品尝她的红茶,是什么时候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