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飞鸟划过了被灰色乌云遮蔽的冬季天空,朝着远方飞去。
在离开黑龙旗军营地后的第七天,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和同伴们抵达了王都席雷吉亚。这时的太阳刚通过中天不久。
依照原订计画,他们应该会更早抵达才是,但在得知途中会经过的领地之主支持凡伦蒂娜后,他们便不得不多花些时日绕过该地。
王都的城门全数敞开,而每一座城门的门口都被商人、工匠和旅行者们排成了人龙。只要国内政局稳定,就算是时值隆冬,也会有源源不绝的人们造访王都。堤格尔等人下了马,混入排队的人潮之中。
「堤格尔,我的鬍子应该没翘起来吧?」
在他身后的葛斯伯露出了极其严肃的神情问道。他、堤格尔和达马德三人,用假鬍子遮住了下半张脸充作变装。堤格尔笑着说:
「放心,看起来就像是从你脸上长出来的鬍子喔。」
提议三人变装的是纳姆。几天前,他对堤格尔等人这么说过:
「你们一直到不久前都还待在王都吧?那就最好把脸遮起来。」
「光靠假鬍子,真的有办法瞒过别人的眼睛吗?」
纳姆对侧首不解的葛斯伯点了点头。
「只要不会一眼认出你们就行了。你们这种变装的大外行要是伪装得过于讲究,反而容易被人识破。」
由于纳姆的说法相当有理,堤格尔等人也就乖乖照办了。
「——你看。」
在离城门没多少距离的时候,纳姆指向城墙的上方。只见在中央画了由黑色和白色构成的圆形的蓝底旗,正与黑龙旗一同随风飘扬。那是奥斯特罗德的军旗。
「真是的。看来快乐的旅行已经告一段落,终于要潜入敌地了呢。」
葛斯伯大概是为了缓解紧张,刻意用调侃的口吻这么说道。堤格尔被逗得爆笑一声,一直默不作声的达马德也忍俊不禁,就连纳姆也露出了微笑。
虽然四人不曾忘记拯救尤金的使命,但这确实是一趟愉快的旅行。堤格尔、葛斯伯和达马德都已经很习惯旅行了,而这对于没有做过长途旅行的纳姆来说,则是充满了学习的机会。
他们策马宾士,在经过的城镇或村落购取粮食,并收集情报;一旦在远处看见来路不明的军队或是盗匪集团,他们就会绕起远路;在碰上大群野兽时,他们落荒而逃;在没那么寒冷的夜里,他们则是轮班站哨,生火野营。他们也曾围着鱼汤火锅,聊些天南地北的话题,并不时以三种国家的腔调发出笑声。那是一场与胆战心惊四个字攀不上边的旅途。
「我们走吧。」
堤格尔将这几天的回忆收入心底,并这么说道。纳姆以熟练的口吻对站在城门的士兵们说明了一番后,四人没被卫兵特别怀疑,就这么往前迈步。
一穿过城门,堤格尔等人登时被一股股热气和喧嚣声所包围。
主街道的两侧路边并排着形形色色的摊贩,商人们正扯着嗓门热情拉客。摊位上垂挂着粗度有一人环抱大小的腌制猪肉,或是在垫了麻布的展示台上排放着装了橄榄油、辛香料、伏特加和葡萄酒的瓶子。也有摊贩兜售着麵包、马铃薯签饼或果汁。
吟游诗人们在空地演奏着三角琴或古斯里琴。也看得到以巧妙的手法操控着各色布匹进行舞蹈的少女,或是以十指操控细线,表演着人偶剧的男子。人们在摊贩购买食物饮品,并享受着表演和歌曲。
「简直就是和宾士世的缩影。」
葛斯伯灵活地避开熙来攘往的主妇和儿童,以感慨的口吻这么说道。
「王都的守护者是吗……」
堤格尔嘟嚷起这个在旅途中多次听闻的辞彙。这是人们对凡伦蒂娜和奥斯特罗德军所给出的评语。
看到眼前的光景后,他忍不住怀疑起「击败凡伦蒂娜」这样的目标究竟是对是错。凡伦蒂娜的所作所为固然不可原谅,但她确实也表现出了一个优秀统治者应有的手腕。
「怎么站着发獃啊?」
被纳姆拍了一下肩膀后,堤格尔立即回过神来。
「没事,就只是觉得这里挺热闹的。」
听到这句话,路伯修的骑士似乎也听出了堤格尔的弦外之音。
「待救出帕耳图伯爵后,就把一切交给他发落吧。我虽然和伯爵并不熟识,但他可是被先王陛下指名为继承人的人物,而且也信任着战姬大人和你。他应该会想出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吧。」
「谢谢您。」
堤格尔致谢道。纳姆说得没错。虽说要尤金为他们捅出的篓子善后,让堤格尔有些过意不去,但无论是身为外国人的堤格尔,还是有着战姬立场的艾莲等人,能做到的事情都是有限的。他们所能做的,就只是透过各种方式协助尤金,藉以减轻他的负担而已。
在走到主街道中段一带的时候,达马德走到了队伍的前头。
「看来没有人在跟蹤我们。走吧。」
首先要前往与达马德交情不错的墨吉涅商家,并透过对方寻找下塌处。由于王都已经落入凡伦蒂娜的手中,加上还不知道要花上几天时间营救尤金,是以最好避免随便挑间旅馆落脚的状况。
堤格尔跟在达马德的身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聆听着人们閑聊的内容,随即听到了让他大吃一惊的消息。根据人们所说,那些异常现象之所以不再出现,都是因为卢斯兰王子日复一日地前往神殿,向神明献上祈愿的缘故。
——这也是凡伦蒂娜刻意发布的说法吗?
他忍不住这么认为。在确定嘉奴隆已死、异常现象不再发生后,凡伦蒂娜确实是有可能刻意发布这样的说法;不过,这当然也有可能是仰慕卢斯兰的人,为异常现象不再发生找了些空穴来风的说法,并穿凿附会地做出这样的结论。
「我们离开王都之前,确实有在神殿瞥见殿下的身影……但他看起来完全不是能向众神祈祷的模样啊。」
葛斯伯似乎也听到了这段对话,这令他叹出了一口困惑的气息。由于他和堤格尔一起与嘉奴隆战斗过,所以也对这样的说词感到不以为然吧。
「以殿下的个性来说,只要事后向他说明原委,他一定会好好聆听的。」
堤格尔这么开口,像是在安慰这位被他视为兄长的青年。
达马德毫无迷惘地穿梭在小路之间,而噪音也逐渐离他们远去。
堤格尔牵着马,追在达马德的身后,并沉浸在思考之中。也许是亲眼目睹的王都现状和有规律的马蹄声,正在刺激他的心绪吧。
——凡伦蒂娜那时说过,她想让奥斯特罗德变得富庶。
那是在与嘉奴隆交手前,他在王都与凡伦蒂娜对谈时说过的话。就堤格尔看来,凡伦蒂娜的确是真心诚意地说出了那番话。然而,他却也认为这话背后尚有玄机。
听说凡伦蒂娜是以第一王子辅佐官的身分处理政务,不过,她恐怕已经笃定卢斯兰不可能再次康复了。当时她那极为理智的口吻,让堤格尔只能导出这样的想法。
况且,凡伦蒂娜似乎不打算为尤金抹去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罪嫌。如果她有那个打算,肯定能证明尤金的清白。
只要卢斯兰卧病在床,尤金又遭到处决的话,王位就会无人入座。在她的盘算之中,究竟打算将谁推上那个位子呢?
——难道说,她打算亲自登上王座?
在得出这样的结论时,堤格尔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也许是他想太多了。但若真是如此,那好几个疑点就说得通了。她打算为战姬分出上下位阶的构想,难道也是为了称王所预先埋下的伏笔吗?
要是苏菲还在的话该有多好——堤格尔这么想着。若她在身边的话,就能结合既有的情报和她自身的推测,以肯定或否定的角度给予堤格尔有益的意见吧。
忽然间,一股强烈的辛香料气味飘了过来,打断了堤格尔的思路。
「到了。」
达马德在一间店面前停下脚步,回过身子。这是一间两层楼高,佔地算是相当宽广的武器店。店门口摆了一座木製的檯子,上头陈列的武器除了刀身笔直的长剑之外,也有墨吉涅人常用的曲刃剑,也摆放着附有铁爪的金属手套和弓等等。
达马德在以墨吉涅语跟看似老闆的胖男人交谈一会儿后,便指着建筑物侧边的门对堤格尔等人说:
「后门那边有马廄。等把马绑好后,就从那边的门进来。」
堤格尔等人向老闆低头致意后,随即绕到了建筑物的后方。这座不怎么大的马廄里没系着任何一匹马,看起来是空空如也;不过,在将四匹马都牵进去后,就立刻呈现马满为患的状态。堤格尔等人将行李拿下马背,并卸下马具,为马儿擦拭身体。
在做完一连串的保养后,他们步出马廄,踏入建筑物之中。门里是一处看似兼作工作处和起居室的房间,地上铺设了墨吉涅制的地毯,桌椅等家具则是摆放其上。房间角落堆了几个木箱,有些箱子插着剑和枪等武器,也有些箱子放了用来研磨武器的工具。
在房间正中央擦着桌子的中年女子露出笑容,对他们比了比楼梯。褐色的肌肤说明她流有墨吉涅的血统。她应该就是老闆娘吧。
二楼似乎是作为仓库之用。这里不止放了武器,连盔甲、盾牌和头盔等都有。
在点亮白天花板垂挂下来的油灯后,堤格尔他们着手将武具搬到房间的角落,好不容易才空出了四人份的空间。
就在他们席地而坐的时候,刚才的墨吉涅女性送餐来了。达马德也跟在她身边,手里的托盘端着和人数相符的陶杯。
放在堤格尔等人面前的,是将融化的起司淋在煮过的马铃薯的料理。起司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勾起堤格尔等人的食慾,加上他们在用过朴素的早餐后就没吃过任何东西,此时更是食指大动。达马德放下的陶杯也飘蕩独特的香气。葛斯伯拿起陶杯嗅了嗅,对达马德问道:
「这是什么饮料?」
达马德列举了几种辛香料的名字,说是掺了这些东西的饮品。
「在我国冬天较冷的日子,都会喝这个暖暖身子。」
「我听说墨吉涅就算入冬,也还是很温暖啊?」
纳姆盯着陶杯里浮现出来的花纹这么一说,达马德随即笑了笑。
「也只是比布琉努和吉斯塔特暖上一些而已,一到冬天还是会冷的。」
在向走下阶梯的女性道谢后,堤格尔等人啜起了饮品。热呼呼的饮品带着一股奇妙的辣味,让他们重重地吁了口气。
众人接着尝起了马铃薯。马铃薯和加了盐巴提味的起司香气带着一股热流,在嘴里扩散开来;虽然为了不烫嘴,必须得小心翼翼地多嚼几下,但这样的滋味确实是超乎预期。不只是堤格尔,其他三人也看似满足地浮现出微笑。
「这里位于王都的哪一带啊?」
被堤格尔这么问起,达马德咬着马铃薯侧首。
「我想想啊……大概位于王都约四、五百阿尔昔的东方吧。」
王宫的四面八方都受到贵族诸侯的宅邸包围着。虽说住处离王宫愈近,对诸侯来说就更有面子,但这其实也有用于防卫的目的——一旦城墙遭到敌军攻破,这些宅邸就得作为守护王宫的护墙之用。若是考虑到这一点,那这间店铺距离王宫算得上是相当近。
「只要走到这一带,抓个墨吉涅人间说『峡亚的店在哪』,他们就会告诉你了。」
「谢谢你。还有感谢招待。」
吃完马铃薯后,堤格尔和纳姆站起了身子。葛斯伯虽然也打算起身,却被纳姆伸手制止。
「我和堤格尔去就好。你们两个就待在这里,或是以不至让人起疑的方式打探情报吧。要是能打听出黑龙旗军的动向,那可就帮大忙了。」
堤格尔和纳姆离开了峡亚的店铺。两人都戴上兜帽拉低帽沿,并以外套裹住身子,而堤格尔还以假鬍子遮住了下巴一带。
艾莲交给他的纸条上写了三个名字,堤格尔在将这些名字牢记在心后,趁着昨天将纸条先烧掉了。他们打算在今天之内与这三人都见上一面。
◎
就在堤格尔等人顺利潜入王都之际,人在王宫的凡伦蒂娜遥访了卢斯兰的寝室。是卢斯兰将她叫来的。
「喔喔,你来了呀,蒂娜。」
一看到凡伦蒂娜的脸,卢斯兰便笑着挥了挥手。三十八岁的王子躺在有蓬顶的豪华大床上头,坐起了身子。他的金髮显得蓬乱,下颚胡乱生长的鬍子也引人注目,但气色似乎比平时好上许多。
卢斯兰的床边站着一名身穿绢服的少年。少年的发色是与卢斯兰相同的淡金色,眼睛的颜色也是跟他一样的蓝色。他的脸上没有浮现出可称作感情的气息,对于凡伦蒂娜的到来,也仅仅是瞥了一眼。
——米隆阁下人到哪儿去了?
虽然为没看见侍从长的身影感到讶异,凡伦蒂娜还是走到了卢斯兰的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接着,她也同样对少年低头致意。
「瓦雷利殿下,您近来可好?」
名为瓦雷利的少年虽然抬起脸庞,对着凡伦蒂娜点了点头,但依然是一语不发。
这名少年是卢斯兰的儿子。他虽然今年将满十岁,但不仅个子矮小,身材也相当消瘦,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上一、两岁。凡伦蒂娜也对这名少年略感同情。
瓦雷利在两岁的时候失去双亲。他的母亲因病逝世,父亲则是染上心病。
而祖父维克特王则是将瓦雷利关在王宫的其中一座房里。根据传闻,先王是害怕自己的孙子像儿子那般忽然染上心病,才会做出这样的处置。
维克特王虽然让瓦雷利衣食无虑,也让他接受了基本程度的教育,但打从懂事时起,瓦雷利就一直是一个人生活的。
瓦雷利看着卢斯兰的眼神,与其说是在看父亲,不如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卢斯兰在对儿子露出略带寂寥的笑容后,随即以严肃的神情抬头看向凡伦蒂娜。
「我之所以把你叫来,是有件事想拜託你帮忙。你愿意听我说吗?」
「在下是殿下的臣子,还请您儘管吩咐。」
对于身为第一王子辅佐官的凡伦蒂娜来说,她没有除此之外的回答。卢斯兰以温柔的眼神看着十岁的儿子,并开口说道:
「我希望能把瓦雷利託付给你照顾。虽然这样的说法听起来有些卑鄙,但我已经没有其他能够信任的人了。」
凡伦蒂娜低着头,双眼渗漏出浓浓的困惑之色。她忍不住抬起头来,对着卢斯兰连连眨了几下眼睛。对瓦雷利来说,父亲的话语似乎也让他感到意外,令少年来回地看向卢斯兰和凡伦蒂娜。
「为什么——」
她没把「要选择在下」这几个字说完,因为卢斯兰对她招了招手。凡伦蒂娜倾着身子,将耳朵凑向卢斯兰的嘴边。
「米隆讨厌这个孩子。他把八年前的事怪罪在这孩子身上。」
回蕩在耳膜上头的细微话声,令凡伦蒂娜瞠大了眼睛。同时,她也明白了米隆不在场的理由——肯定是卢斯兰要他退席的吧。
所谓八年前的事,指的是卢斯兰罹患心病的事件。从当年似乎就有各种传言众说纷纭,光是凡伦蒂娜调查到的,就有「由于妻子病逝而深受打击」、「被某人下了毒」一类的谣言,甚至连「遭到恶灵附身」的说法都有。
凡伦蒂娜知道那起事件的真相——那是维克特王的妹妹娜塔夏告诉她的。在早期阶段阻止谋反的维克特王,以「没有积极与自己站在同一阵线」为由,将猜疑的目光投向了卢斯兰、亲近的王族甚至是战姬们。而没能说服父王的的卢斯兰,最后决定服毒自清——这就是事情的全貌。
这样的真相绝对不能公诸于世。自己的执迷不悟,害得儿子丧命的事实,会让维克特王的名誉毁于一旦。而原本被盯上的王族和战姬们肯定也会心生动蕩,在最糟糕的状况下,甚至有可能成为下一次谋反的祸根。
待凡伦蒂娜站直身子,卢斯兰先是咳了两、三声,这才露出虚弱的微笑,抬头仰望凡伦蒂娜。
「麻烦你了。」
「——遵命,请交给在下处理。」
行了一礼的凡伦蒂娜,也只能这么回应卢斯兰了。
离开卢斯兰的寝室后,凡伦蒂娜再次向瓦雷利行了一礼。
「从今天起,就由我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照料殿下。在下会为您提供自由自在的舒适生活的。」
还真像奸臣会说的对白啊——凡伦蒂娜虽然在内心露出自嘲的笑,但瓦雷利却是乖乖地说了句「我知道了」并点点头。
「对了,我该怎么称呼阁下?那个……父亲大人似乎称阁下为蒂娜。」
在要讲出「父亲大人」这四个字的时候,瓦雷利明显地结巴了一下。他看起来并非叫不惯这样的称谓,而是在犹豫是否该称呼卢斯兰为父亲的样子。
「蒂娜是在下的昵称。若殿下喜欢的话,就请您这么称呼在下吧。」
「那么,我就叫你蒂娜吧。虽然这么问有点突然,不过蒂娜扛在肩膀上的那个是什么东西?」
瓦雷利那兴緻勃勃的视线,正投向凡伦蒂娜扛在肩上的长柄巨镰。这是在进卢斯兰的寝室前置放在外头的她的龙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