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狼人的憂鬱

亚德的教师生涯也过去了一个星期，最初不熟悉的这项工作，渐渐也得心应手了。

学生们对他的信任也正在缓缓地恢複。这是他无论被学生如何嘲笑「看不出来是名英雄」，都忍耐着挫折继续授课的成果。他的热情传达到学生心里，无论他是不是名英雄都不重要，亚德以一名教师的身分为他们所认可。

现在，他已经不太会像第一次一样，在课堂上点人回答的时候被忽略，或是被学生冷笑以对了。他实际感受到上课变得容易许多。

但是，他的心中也有点不安。他之所以被招聘担任特别讲师，应该是为了增加初级班的学生人数才对。然而，这个好不容易才获得学生信任的现况，让他愈来愈担心能否获得足以让申请入学者增加的声誉。

所以，他壮起胆子试着询问丝米嘉。

「没问题喔。」

丝米嘉正坐在校长办公室的椅子上，閑静地微笑着回答他。

「不管孩子们怎么看待你，在一般公众的眼里你就是名英雄。事实上，来探询明年度入学事宜的声音愈来愈多。请照着目前的状况继续上课吧。」

「被你这么说，我的心情真是又感激又微妙耶。」

亚德如他所言，扬起複杂的微笑。他觉得照丝米嘉的说法，自己无论把课教得如何，似乎都不会影响到招生的结果。以学校的角度来说，只要有『拯救这个城市的英雄来到本校担任特别讲师』的这项事实，就能达到宣传效果，这是极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时，丝米嘉彷佛觉察到他的心情般站起身，并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开口：

「我也很感谢你做的努力。一定会有很多学生得到了救赎吧。虽然这么说有点冷漠，不过这和做生意是不同层次的事情。反过来说，那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麻烦你做好自己的工作吧。」

「唉……」

「……对了，虽然话题有些改变，但我们还没有为你举办过欢迎派对不是吗？」

「欢迎派对？」

这个辞彙让亚德感到惊讶。他是聘用期一个月的短期特别讲师。他认为自己没资格让别人召开欢迎派对。

丝米嘉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张纸，给频频眨着眼睛的他看。

「事实上，这间学校里有不少教师想见见你这名英雄。由于许多老师同时也身兼冒险者，所以会想要和拯救这座城市的英雄聊聊吧？……我接受了他们的意愿，计画要以欢迎派对的名义把你介绍给大家。」

「原来如此……」

「虽然会再次把你当成活广告，但你能否出席这场欢迎会呢？这也是为了慰劳教师们的辛苦。至于举办的场地，我们应该会包下冒险者公会的酒吧。」

亚德思考了一下后回答「我明白了」，并点了点头，然后加上一句话：

「但我有个条件。那就是可以带我的女儿们一起去吗？我想儘可能地待在她们身边。」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当然，我们会允许你这么做。」

虽然丝米嘉因为他这番显得有点过度保护的言论而露出苦笑，但还是点头同意。

欢迎会于第二天的放学后，从下午三点钟开始举行。

如同丝米嘉所言，这是一个向冒险者公会包下酒吧所举办的小型联欢会。木製小圆桌上準备了爱尔啤酒、葡萄酒，以及乳酪、香肠、三明治等，还为不擅喝酒的人预备了果汁。

他们每个人都拿着一个金属杯、踩在木製地板上，围绕亚德与紧靠着他的菲妮、尤妮、奈一行人站立。

「那么，我们在此向拯救这座城市的英雄——亚德•克拉沙姆的特别赴任表示欢迎，乾杯！」

「乾杯！」

他们一齐举起杯子，一口气喝乾杯里的饮料。亚德他们也喝着果汁——女儿们当然不用说，亚德之所以不喝酒精，是考虑到夜晚要进行迷宫探索。虽然他的身体没有羸弱到喝醉就不能冒险，但最好让身体状况保持完善。

而且在这个世界上，到了十五岁就会被认定为成年。饮酒等行为在那之后也很正常，换句话说，在场除了〈神兽〉之外的每个人，都已经到了可以品尝酒类的年龄了。

众人虽然开始各自愉快地聊起天来，但菲妮她们似乎对这个状况显得十分畏缩。

「亚德，有好多老师喔……」

「有点被他们的气势压过去了呢。」

「……爸爸，有点可怕……」

「咦？人应该没多到那么可怕的程度吧？」

眼见女儿们那副模样，让亚德频频眨眼。

与会人数包括他自己在内，最多三十人左右。此外，只有他负责初级班导师这个罕见的职位，其他大部分都是教授解除陷阱、魔法学，以及鍊金术等等专业科目的讲师。

专业科目的讲师基本上负责普通班级，但在亚德遇到自己无法教授的专业科目之际，也会请他们照顾初级班。

无论如何，亚德不觉得这些人数有多成那样——但他们即使隶属不同班级，仍然具有『老师』这个身分，而菲妮她们则是学生。待在聚集着许多老师的场所，也会不由得感到紧张吧。

「好吧，你们别过度紧张了，表现得跟平常一样就好。而且我也在这里，不用那么害怕啦。」

菲妮她们听到亚德的话不断点着头，就在那一刻——

「亚德老师、不，亚德先生！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我、我从很久以前就想听你述说！述说有关歼灭毁灭战士的故事！」

「我也是。你介意跟我们讲述一点点英雄亚德•克拉沙姆的武勇事迹吗？」

亚德突然被几位老师包围着，「咦、咦？」地不知所措。

同时，他也意识到这些老师们很眼熟。但不是在学校看过，而是在冒险者公会里面。虽然丝米嘉说过有很多老师同时也兼任冒险者，但看来她所言不虚。

每个人的眼神里都盈满尊敬的神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亚德。此外，其中的女性成员微妙地很多。儘管亚德意外地有着硬派的一面，但他并没有对此感到不舒服。

「啊，呃、这个嘛——那个……如果各位不介意的话。」

他露出略为放鬆的表情，回应了教师们的问题，并谈论了至今进行过的冒险和自己的考察结果。说真的，这样做让他觉得很愉快。

「唔——亚德！你都把我们丢在一边！」

「还说什么『这里有我在』这种话，真是的。」

「爸爸……遇到女人就色眯眯的……真是不检点。」

菲妮她们离开这圈人群，喋喋不休地嘀咕着。

从后方传来某句与这些女孩一鼻孔出气的话语，接着她们的话说下去。

「的确，他真应该多照顾一下自己的女儿才行呢。」

「……莉乌娜，你有来啊？」

「我一直都在啦！我好歹也是冒险者学院的职员，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了！」

莉乌娜对菲妮的话感到不可思议，感到震惊地大叫出声。

顺便说一句，亚德在和教师们交谈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看顾自己的女儿。当她们离开自己时，亚德犹豫着是否要叫住她们，但又马上看到女儿们和莉乌娜会合，就安心地低语着：

（如果莉乌娜在帮我照看她们，就算再多聊一阵子也没问题吧……咦？）

他的心中之所以会染上疑惑的念头，是因为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出现在他视野中的一角，穿过莉乌娜她们身边走出去。

因为这里已经被包场了，而且她看来又不像公会成员或酒吧员工，那可能就是一名教职员吧。虽然她往外面走并不奇怪，但如果表情被阴霾所笼罩，情况就不一样了。

亚德不知何故对此感到在意，对周围的老师们说了句「失陪一下」之后，就追着那名女性走出了店门。

亚德环顾主要街道，没看见她的身影。那么，她是否进入了哪条巷子呢？

「虽然她的面色欠佳，但可能只是烂醉的关係，放她着不管应该也没关係吧……」

亚德在自言自语的时候，不知何故变得在意起来，绕过附近的转角探头朝里面看了看。

他猜中了。在没人会注意到的黑暗巷子深处角落里，先前那位女性用绳子绑住了突出住宅之外的木製建材，并做了一个绳圈——

她做了个绳圈！？

「喂，等一下……」

「……！」

在他大声喊住她的时候，她虽然注意到亚德，却惊慌失措地将脖子挂上绳圈，并踢掉了踩在脚下的木箱。

「哇啊啊啊啊啊！等等等等等等，你别着急啊啊啊啊！」

「请，请放开我唷！我别无选择，只能以死、以死谢罪了唷！」

面对脸色骤变、拚命地支撑着自己身体的亚德，那名女性则是声泪俱下地继续挣扎。

○

那名被亚德阻止了自杀念头的女性，自称为伊莉莎白•赫威。

她那头不像女性该有的蓬乱灰色头髮、宽鬆的长袍和懦弱的表情，再加上眼镜的这个组合，让亚德感到很眼熟。

丝米嘉曾向亚德介绍过，她是要来代替他讲授鍊金术课的老师。亚德记得周围的人们称呼她为『伊莉』。

「那么，身为鍊金术学教师的伊莉你，为什么想要上吊呢？」

「呃，其实……其实……」

伊莉正试图开口解释，却无限感慨地恸哭出声。这样一来就无法交谈了吧——亚德感到十分困扰。

（没办法了，而且站着说话也不太好，就带她回家一趟吧……虽然也可以就这样放着她不管，但是她会再次上吊的吧。）

一旦做出决定，亚德就开始执行。

他从酒吧的入口把女儿们叫过来，也招手唤来莉乌娜，说了句「很抱歉，现在有急事」就离开了欢迎派对。虽然主要来宾缺席让教师们瞪大了双眼，但大概是因为酒精起了作用的缘故，他们大方地表示同意。

然后，他拽着啜泣的伊莉，在回家的路上稍微向每个人解释了目前的情况。

由于时间推移，伊莉终于恢複了冷静，开始结结巴巴地谈论起事情的经过。

「其实……我弄坏了学校的备品唷。而且，还是超高级的东西……」

「什么嘛，是因为这种事情啊？」

在宅邸里一间客房的沙发上——亚德在紧盯着面前缩起身子的伊莉时，傻眼地垮下了肩膀。

「这件事的确会令人消沉，但都失败了也没办法吧。幸好，丝米嘉校长并不是恶魔。如果你好好述说情况并向她道歉的话，她就会原谅你的。」

「我也是这么想。因为丝米嘉小姐是一个很好的人。」

身旁的莉乌娜带着微笑替亚德助言，她的出发点应该是想试图鼓励伊莉吧。正坐在亚德膝盖上的菲妮、在身旁紧抱着他胳膊的尤妮，以及黏在他背后的奈，都像要声援莉乌娜一般站起来，七嘴八舌地喧嚷：

「虽然我不太清楚，但是亚德也说过，如果失败的话，表达抱歉之意才是最重要的事喔！」

「菲妮说得没错，你必须先道歉才行。」

「……那个，我认为死掉……不太好。」

但是，即使听到这般稚嫩少女所说的话，伊莉也还是摇摇头，悲伤地低声嘟哝道：

「……一百七十四次。」

「什么？」

「……这样就是……第一百七十四次了唷。我弄坏备品的次数……」

一家五口漂亮地异口同声，发出「呜哇」的声音。这答案令人难以想像。

「你说一百七十四次……你为什么会弄坏这么多次东西呢？」

「我是一个笨手笨脚的人……我经常弄掉、摔落拿在手上的物品，还有把它们忘记在某个地方等等，常常会毁掉东西唷……」

「这么说来，你之前在空无一物的平地上绊倒了呢。原来如此，看来你的确很笨手笨脚。」

「……喂尤妮，你别再那么说了嘛。她本身似乎很在意耶。」

虽然亚德斥责女儿的失言，但伊莉却流着眼泪，悲伤地摇了摇头说道：

「这是事实所以没关係唷……我真的很讨厌冒冒失失的自己……所以，我至少要向照顾过我的丝米嘉校长以死谢罪才行……」

「就说不要这样了，那反而会对她造成困扰，所以最好别这么做。比起这个，现在让我们来想办法赔偿那些备品吧，好不好？」

「但是，我该怎么做才好……我摧毁了用特殊技术製造的蒸馏锅，让难得入手的珍稀药草泡汤了唷……」

「特殊技术……珍稀的药草啊……」

亚德跟着复诵完后，就左右张望。他看到自己心爱的次女，还有青梅竹马的身影。

「怎么样，尤妮？你能做到吗？」

「虽然要视物品而定，但若是没使用到魔法技术的话就有可能成功。」

「那么，我就去寻找草药吧。」

「好啊，麻烦你了莉乌娜。」

他这样跟两人说完之后，对头上浮现问号的伊莉露出笑容说道：

「这样就没问题了。如果交给这两个人处理，不管那是使用多么高难度技术的道具，或是如何稀有的药草，都会有办法生出来的。如果你拿这些东西去和丝米嘉校长道歉，她就会原谅你了吧。」

「这、这是真的吗？」

「是啊，所以请告诉我锅炉的详情和草药的相关讯息。」

伊莉对亚德的话点点头后，就使用奈说着「请用……」递给她的纸和笔，描绘出她们的外观。正因为她担任鍊金术的老师，所以灵巧得令人意外。至于草药方面，她也针对外观画出了一幅精确的素描。

「好吧，就是这样……麻烦你们了唷！」

「请交给我们吧，我就只有运气好这个强项了。」

莉乌娜用微笑回应着满脸充满希望、低头行礼的伊莉。

就在这时候，菲妮不经意地戳戳亚德的肩膀问道：

「但是啊，亚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