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章 胎動，平庸的瘋狂

「那就是魔王——」

火红的夕阳，从透明玻璃窗洒入学院校舍的走廊。

在红地毯上被抓着领口拖着走的灰发胖男子低声说道。

他是帝国贵族之一，拜因斯·迪欧尼斯·帕加鲁纳伯爵。

拖着伯爵的是有着一头暗色金髮，以及漂亮双腿的随从普婷·萝亚。

和龙彦他们分开后，两人为了依照预定计画，前来与院长『武神』法娜·罗瑟打招呼，因此走在学院的校舍中……虽然其中一个人并不是用走的。

普婷环顾四周，确认了一番。

由于魔王公主和第三皇女的决斗已经结束，晚餐时间的校舍里当然没有人。

她放开伯爵的领口之后，伯爵便缓缓地站起来，扬起綉有鱼型家徽的斗篷。

「我不是指住在王国的魔族之王唷。而是在更古老的时代——六龙还以龙的姿态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传说时代中，就已经存在的童话故事中的魔王。」

他是『美食卿』、『饥肠辘辘伯爵』，也就是和龙彦大聊垃圾话题的中年男子。

伯爵从斗篷内侧拿出一副具有各种功能的特製机关单眼镜，戴在脸上。

「冒险去和他接触，实际和他说话，算是有价值了。」

机关单眼镜彷彿是某种开关一般，一戴上，他原本那种与三十五岁这个年纪不相称的年轻爽朗表情，就立刻变成一种可怕又严肃的表情。

「那个少年是真的《龙星骑士》，同时也是真的《魔王》。」

刚才那个被普婷锁喉、硬拖着走的没用男子，现在已经不复存在。

真正的伯爵并不是其中之一，这两者都是真正的伯爵。

从小就服侍伯爵的普婷很清楚，所以并不惊讶。

她挺直背脊，有礼貌地站好，眼睛里怀着敬意，站在伯爵的身后。

伯爵非常自然地扬起綉有鱼型家徽的斗篷，往前走去。

当然，普婷也跟在他身后。

「虽然我只有站在远处观察，但是在我看来，他只是个平凡的少年。」

「就是因为平庸，所以才恐怖啊。」

伯爵背对着她回答。

「我严正地命令你，绝对不可以独自接近那个骑士大人——你会变得疯狂唷。」

「……变得、疯狂吗？」

普婷浮现疑惑的表情，无法理解伯爵的话。

而伯爵依然背对着她，点了点头。

「这就像镜子一样。正因为那个少年太过平庸，所以人们才能透过他，看见自己过剩与欠缺的东西。愈是才华洋溢，愈是意志坚强，愈是直觉敏锐的人，就愈危险。」

「我不相信。」

「这是事实。第三皇女也已经为那个少年疯狂，把帝位继承权让给他了唷。」

「——什么！」

普婷忍不住瞠目结舌。

然而伯爵展现出冷静的态度，继续说：

「精準地指出连当事人本身都无法正确掌握的内在自我，使对方动摇——少年可能并没有自觉，但他所做的就是这样的事。」

人总是无法直视自己。一旦直视自己，心就会乱。

心乱会带来焦虑。

焦虑会使人判断错误。

错误会导致更严重的错误，而当错误不断累积——便会疯狂。

他本人并没有做什么，但是在他周围的人们却会自动陆续陷入疯狂。

愈是才华洋溢、愈是意志坚强、愈是直觉敏锐的人，在被指出自己从没发现的过剩与欠缺时，因为太过努力地想要正面承受——

因为想走上正途，最后却自我毁灭。

普婷想起了『龙星传说』这个古老的传说。

《龙星骑士》的敌人是一个会混乱人心的《魔性之王》。

「真是太讽刺了，那个少年具有《魔王》的特质，却同时又是《龙星骑士》。如果，少年真的是被《龙》选上的人——」

守护世界的六龙，竟是如此邪恶的存在呀——伯爵轻轻地笑了笑。

普婷面带紧张的神色提议道。

「那么是不是应该趁现在——解决他？」

「不行。」

伯爵斩钉截铁地说。

「使周遭的人陷入疯狂的魔性，确实很可怕，但我认为那个少年本身更令人畏惧。」

「更重要的是……那个少年真的是《龙星骑士》吗？就算他拥有伯爵所说的那种魔性，假如他只是个普通的人族，那么还是趁早……」

「那个少年也观看了决斗。」

伯爵说，接着轻轻推了一下脸上的机关单眼镜。

在《加速》状态下的战斗，一般人的肉眼是无法看清的。但只要戴上伯爵这副施展了《视觉强化》等感官强化魔法的机关单眼镜，看起来便像是一般的战斗。

「站在『武神』大人身旁的少年，没有使用任何机关製品，就能像『武神』一样，用肉眼观看公主殿下和皇女殿下在加速状态下的决斗。」

「……您的意思是，他至少拥有和『武神』法娜·罗瑟大人不相上下的力量吗？」

普婷似乎稍微理解了一些，于是点点头，但表情却依然阴沉。

由于两人相处多年，因此即使没有直接看见普婷的表情，伯爵也能理解。

伯爵摇晃着肥胖的身躯，耸耸肩。

「你别误会了，普婷。我所害怕的并不是和『武神』大人并驾齐驱的力量，而是他明明拥有足以匹敌『武神』大人的力量，却依然显得平庸的这一点。」

伯爵断言道。

「『武神』法娜·罗瑟已经疯了。」

普婷回想记忆中关于她的仅有资讯。

『武神』法娜·罗瑟——年龄不详。

她是在二十年前的『十日战争』中，与魔王平分秋色的帝国最强战士。

外表看起来虽然只有十五岁左右，但是根据纪录回推，她至少也应该超过三十岁。

她说话的口吻同样像是十几岁，甚或更小的小孩子。

吃东西的口味也像小孩，每天都一定要吃大量的甜点。

「固定在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的幼稚状态下，不再成长的肉体。假如不依照独自的法则，就没有办法进行对谈的语言能力。重度的砂糖成瘾者——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听见伯爵这么一说，她才赫然惊觉。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战争英雄『武神』这个响亮的名号所吸引，因此从来没有发现。

如果只是单纯地列举出事实，的确，法娜·罗瑟的状态也是一种疯狂。

「我认为每个人才能的总量，其实是没有太大差别的。如果在某一方面特别优异，那么就会在其他方面有所缺陷，因此——」

伯爵停顿了一下。

「『武神』法娜·罗瑟的力量既然能与魔族之王，也就是魔王陛下旗鼓相当。那么她的疯狂，我觉得也是必然的。」

这时，普婷总算理解伯爵究竟为什么畏惧《龙星骑士》了。

他所拥有的能力，至少和重度疯狂的『武神』法娜·罗瑟相当。

「式垣·龙彦——那名少年为什么能保持平庸的状态呢？」

或者是说，他的平庸其实正是一种极端的疯狂。

伯爵转过身，让綉有鱼型家徽的斗蓬髮出「唰」的一声。

普婷吓了一跳，反应慢了半拍。

伯爵的表情充满威严，嘴角扬起残酷的浅笑。

「可以理解，但是不能接受——你脸上这么写着呢，普婷。」

「——！对不起。」

她深深地鞠躬，深色金髮摆荡着。但是伯爵举起手制止了她。

「没关係，这比你根本不能接受，却假装能接受要好得多了。我必须让你知道我的一切。」

「伯爵……」

他们的关係是贵族与平民，也是伯爵与随从，有时则是老师和学生。

伯爵像是对待小孩子一样地摸摸她深色的金髮。

「其实我也很好奇，我就来试试看吧。」

「咦？」

「你不用担心，最坏的状况也只是世界毁灭而已。」

「不，这非常需要担心吧！」

普婷慌张地喊道。

她不小心忘了一件事——如果要讨论疯狂，那么她所侍奉的伯爵，才正是疯狂的代名词。

「普婷，你知道在二十年前被关闭的『研究所』吗？那是『工房』的前身，也就是当时由第八代皇帝下令，设置在智慧学院中的魔工学研究所。」

「呃，啊？我只知道概略的状况。在『十日战争』结束后，第八代皇帝因为内髒的疾病而逝世。而他的继承者，也就是第九代皇帝，便关闭了这间研究所。原本第八代皇帝私人研究所色彩浓厚的『研究所』，如今成为为了促进帝国魔工学发展，而广纳优秀平民的『工房』。」

「嗯，大致上是这样没错。我等一下给你糖果当作奖励。」

「……请不要把我当小孩。」

「呵，我就读学院的时候，还有『研究所』的存在。那些家伙相当阴沉，令人觉得不舒服。」

从窗外射入的夕阳，让伯爵的机关单眼镜闪闪发亮。

「被暗杀的第八代皇帝早就完全疯狂了。『研究所』非常认真地进行『毁灭世界的研究』，最后真的由一个天才缔造出了某种程度的成果。」

「我应该从哪里开始惊讶才好呢？我的确听过第八代皇帝其实是被暗杀的传闻。」

「喔，那是真的。那是由现在的第十代皇帝和我拟定计画，由第九代皇帝执行的。」

「……我觉得刚刚好像听到了什么惊人的内幕，但我决定装作没听到。」

「那么，普婷。」

「呃、是。」

伯爵轻描淡写地带过暗杀皇帝的事，以一如往常般淡定的口吻问道：

「你觉得《龙星骑士》大人，能够拯救由人类所创造的疯狂吗？」

「人类所创造的疯狂？」

「毁灭世界的研究」这句话，从她的脑海掠过。

她这才发现，原来方才伯爵唐突地提到学院以及『研究所』，是为了接下来的话题做準备。

「『研究所』所留下来的疯狂梦想当中，最糟糕而且最无可救药的『那个』，现在在我手上。因为可以用在太多地方，结果反而完全派不上用场的『那个』，骑士大人不知道会怎么处理呢？」

伯爵拿下机关单眼镜，充满威严的表情又恢複成和龙彦閑聊时的温和大叔。

宛如面前摆着两个蛋糕的小孩一样，他露出满脸的笑容，脸颊的肉抖动着说：

「『那个』是『研究所』的遗产当中最无可救药的。那是人类所创造的一群疯狂——

『二十年前的恶梦』中的最高杰作，同时也是最失败的作品。」

伯爵所说的『那个』，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呢？普婷完全无法想像。

她的脑海中浮现一种在漆黑中挣扎的内脏之类的可怕物体。

「假如《龙星骑士》大人的平庸疯狂能够拯救『那个』——能够拯救她的话……」

伯爵豪爽地大笑。

「你不觉得这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英雄吗？假如真的有英雄，我真的很想见识一下，他到底会如何改变这个残酷的世界。」

「……我知道伯爵非常讨厌这个世界。」

「是啊，讨厌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