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感到手里有种不请自来的温暖,睁开眼睛。
反映于白色天花板的光线,使他忍不住再度闭眼。没见过这片天花板。
男孩醒来时,一名三十来岁的护士正握住他的手,要为他作点滴注射。
护士见到男孩醒来先是有点讶异,随即离开病房找医生去了。那啪哒啪哒急忙奔走的脚步声,感觉彷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
他的眼前,依然满是缺乏生气且不怎么现实的病房光景。
「你得的是不治之症。」
听医生亲口这么说,是片刻之后的事了。
男孩,被宣告罹患绝症。
偏差值丝毫不见提升,也不知为何无法融入班级。
几乎没有朋友,过着索然无味的高中生活。
还被班上的老大盯上,天天受人欺负。
未来的可能性日渐缩减,前途黯淡。
事情,就发生在他开始对人生感到厌烦之际。
所以男孩低声自嘲:「不然还能怎样。」抓着一支镶钉球棒踏进教室。
女孩,能和水泥对话。
上大学的姊姊不知道,每天有女人请喝高级香槟的小翼多半也不知道。
和教夏威夷舞的老师搞外遇的妈妈不知道,抛妻弃子行蹤不明的爸爸也不知道。
非洲的饥苦孤儿,以及她与小翼那个没机会活着呼吸这世界空气的孩子,也一定不知道。
但女孩总是心想:「不然还能怎样。」不当一回事。
接下来的,就是关于如此两人的故事。
*
人在得知罹患绝症那天,究竟会做些什么呢?
有人会绝望得放弃生存,有人会奔向自己所爱。
有人会怕得发狂,有人会纵其所欲消耗余生。
相信是各式各样,形形色色。
至于这个男孩,则是有点不同。
「这样就不必多想以后要怎么办了吧!」
雀跃之中,他心里产生了如此的可悲想法。
于是他壮起胆,在结业典礼当天带了一支镶钉球棒进学校。
然后直接找上班上老大,朝屁股死命痛打,并一溜烟地冲出教室。
教室充满了野兽般的怒吼,但他毫不在乎。
因为他得的是不治之症,等暑假结束,他早就不在人世了。
所以他再也不必来到离家两小时车程的高中,再也不会见到他们那群人。后会无期的人的愤怒和叫喊对他而言,比别人昨晚作了什么梦更没意义。
男孩无视于学校里回蕩的任何人声,全速跑过走廊。
刷过皮肤的风是那么地畅快,使他暂时闭上双眼。
黑暗的视野中空无一物,有种世上所有人都消失不见了的感觉。
当恐惧使他睁眼,刺眼的光线射进瞳孔。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旦死去,那样的黑暗或许就会永远持续不断。
说不定,那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不具时空间观念的永恆黑暗。自己是否承受得了呢?
这样的疑问,也被背后传来的怒骂打消了。
男孩奔出校舍、冲上街道,对再也不会跨过的校门没有多看一眼,只管问前不停奔跑。
清澄透明的蓝天比过去更为宽广,五彩缤纷的世界满满地遍布眼前。
男孩已经完全自由了。
*
「我回来了~」
「回来啦。还满早的嘛。」
「嗯,这次结业典礼好像特别短。」
「这样啊。那你就把时间拿来整理一下房间吧,妈妈现在要出去买东西。」
「好~慢走喔。」
男孩编个谎虚应故事,目送母亲出门。他的母亲,一定作梦也没想到自己拉拔到升上高三的儿子,会拿镶钉球棒痛打别人的屁股吧。世上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他还没对任何人说过,自己得了绝症。
他认为,这也是不知道比较好的事。
一旦母亲知道了,一定会难过得不得了。他不忍心见到这种事。
从窗口确定母亲离家够远后,男孩从书包中拿出课本。这些象徵高中生的课本,会随学年增长提升难度,是种天天折磨他的制度产物。
他将其中一本撕碎、揉成纸团,扔进垃圾桶。
一本塞进碎纸机绞烂,一本埋进土里还诸大地,一本点火烧掉,为加速全球暖化添一份力。
男孩就这么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处理掉每一本课本。
将最后的课本摺成纸飞机射走、摆脱了一切束缚的男孩,开始在院子里观察蚂蚁。
看着蚂蚁排成一列运送砂糖的这一刻,是他上高中以来最幸福的时光。
从那天起,他很努力地不让自己做些有意义的事。
不是射射橡皮筋,就是挖土又埋回去、数天花板上的污渍、拿宝特瓶装水倒进浴缸里,天天拚命做着这些毫无意义的事。
回想起糟糕透顶的高中生活,这几天真是快乐至极。
「这样我就死而无憾了吧。」
甚至让他这么想。
在这样的日子里,男孩收到了国中同学会的邀请简讯。
那一天,他同样在沙坑里数沙。几乎没响过的手机,吓得他全身猛然一抖。
在高中孤零零的男孩,念国中时还有不少朋友。住在附近的小草很受欢迎,和小草要好的他也连带多了不少朋友。
所以只要将範围定回自家这一带,他也算是有朋友的人。
这通同学会的简讯,就是好友小草传来的。
「你不是很閑吗,去同学会玩一下有什么关係?」
当男孩犹豫该不该应邀时,他的母亲说话了。
「咦,不知道耶。」
「反正你放假以后什么也没做,和小草也好久不见了,你就去看看他嘛。」
「我哪有什么也没做,我今天有用宝特瓶装石头。」
「去就对了。」
「好啦……」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我也满想看看小草现在怎么样就是了,去就去吧。」最后,男孩用这句话说服自己。
然而,神对男孩还是一样地残酷。
男孩完全忘了让人忽然就罹患绝症的神,个性是多么恶劣、毒辣。
小草得了不合时节的流感,无法参加同学会。
第二要好的小刚因为旅游日期和同学会重叠而缺席。
第三要好的小洋变成了茧居族,踏不出家门。
第四要好的小诚跑去看棒球赛,不参加同学会。
第五要好的小达过上车祸,正在住院。
等等、等等。
男孩的好友全都没出现,让他只能在同学会的聚会场中孤单伫立。
与愉快的笑声、热烈的对话无缘的他就这么待在角落,在炸鸡块上猛挤柠檬汁。
并无视所有开心对话的人,沉浸在「不知道会不会刚好有颗陨石砸烂这里」的常有妄想里。
「早知道会这样,不如到河边捡石头还比较好玩。」
男孩喃喃地这么说,但没有任何人听见。
不过是平添寂寞罢了。
无聊至极的男孩慢慢扫视周围一圈,几乎所有的人都跳进备个交情好的圈子谈笑风生,脑中直率地冒出「他们怎么没扭到脚啊」的想法。
但其中,有个和他一样,孤单地待在角落的女孩。
剪齐褐发浏海的她表情烦闷,不停对炸鸡块挤柠檬汁。
在男孩记忆中,她属于班上不太显眼的一群。
女孩原有长长的黑髮,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扎成辫子来上学。在国小到国中这九年间,两人几乎没说过话。
当年不显眼的女孩如今已剪去长发、整个染成褐色,彷佛变成另一个生物,让男孩花了点时间才认出她。
男孩隐约看出,女孩也和自己一样,过去的好友一个也没来参加同学会。
整间店看过一遍,她以前那个圈子的人都没出现。这个发现,让男孩对她倍感亲切。
看似穷极无聊的女孩对炸鸡块挤柠檬汁之余,还不时对店里的水泥墙不知说些什么。
周遭的人觉得她不太对劲,没人想和她说话。
男孩则是打算和她一较高下般,不停地对眼前的炸虾挤柠檬汁。
当然,也没人想和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