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作了一个奇怪的梦。
比起和神邑一起体验过的虚拟实境游戏,那个梦的临场感更为生动真实──彷佛同步至某人的回忆之中。
让人觉得这是一段曾在某处实际发生的往事。不对,而是教人不得不这么相信。
四周是一整片瓦砾山。
现场犹如大怪兽过境,造成此般破坏的人已经陷入魔力醉,身受濒死的伤势,背部传来坚硬不平的瓦砾触感,倒在地上呈现「大」字型。
一树现在好像已经和那个人的意识同步了。
那位男子倒地呈现「大」字型的同时──还仰视着打倒自己的对手。
那是一名站得直挺的高挑女性。她身穿俐落的黑套装,留着一头既美丽又气势兇猛的长金髮,看起来有点像狮子的鬃毛。
气势兇猛的金髮女子低下头看往这边说:
「我成为王之后的第一件工作,居然是像这样杀死你这个宛如大哥的童年玩伴……果然是因果循环啊,雷特.梅塔利卡。」
女子感觉还相当年轻,但说话声十分浑厚。
「快杀了我……」倒趴在地的男子──雷特这么回答。
「在我变成不是我之前,快杀了我,克拉克。我的脑袋已经四分五裂了。」
「大哥,不要说那么懦弱的话。」
因为背光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刚刚被唤为克拉克的女子,确实开朗地笑了。
「我们来聊点往事吧。」女子的口吻变得随便了。
「……我们原本是毫不相关的两个人。我是没有父母,无依无靠,只会行窃度日的街头流浪儿,而你是印第安赌场的公子哥。不过身为印地安的你却质疑自己与生俱来的定位,而来到了街头。然后我就认识了你。当时跟你聊聊天后发现我们意外地合拍,说来真的是很不可议……但是这段孽缘并未维持太久,后来我连学校也没去,成了黑帮的一员,你则是在精英大学毕业后进入了硅谷的大公司……我们根本是自然会渐行渐远。」
她的口吻感觉十分珍视过往,而雷特则以平稳的心情,聆听这一切。
「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时隔数年后再见面,我已经是『王』,你则是……非法魔法使。世上果然有因果循环啊。」
「……听到你那令人怀念的声音,让我觉得有一瞬间好像回到了从前。」
雷特用沙哑的声音说:
「但是我已经撑不下去了,快杀了我。我会做这种事情,绝对不是因为受到『萨姆堤男爵(Baron Samedi)』的操控。那个行为中确实有我的意识,是为了我自己的愿望才做了那样的事情。」
「掳走年幼的白人少女,使用公司的设备重複进行人体实验,最后杀光了所有人……假如这么做是你自己的意思,那么你确实完全就是个连续杀人狂。根本是现代的蓝鬍子(吉尔.德)。」
「……为了永远拥有和神魔合为一体的这种美好事物,就必备能够承受神魔侵蚀的机械肉体,和以药物扩张的精神。如果能顺利改造那些小女孩……我也打算替自己动那种改造手术……然而太可惜了……」
「谁教你掳人的手法越来越潦草,然后终于被政府当局发现,演变成毁了整座城市的大灾难。仔细看看,你曾在里面工作的那栋雄伟的总公司大楼,如今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了。大哥,你真的那么想要力量吗?」
「想要啊,当然想要。」
「你即使不跟神魔订立契约,明明也是站在强者(菁英)之列的人类。」
「我远比你这个穷人还要弱小。一个人就算拥有金钱地位,但内心无法认同自我就是弱者。我从以前就很厌恶自己。即使没有神魔……我一样想要改造自己成为『崭新的我』。」
「为达到那个目的的实验品便是『白人少女』吧。也对,你犯下的罪行确实就是你自身意志和慾望的呈现。你这个红色变态狂。」
「快杀了我。这个已经崩坏的我……也打算从根本变成不再是我的另一个人。我像这样把本身潜在的漆黑自我摊在光天白日下的后果,就是準备化为神魔的饵食,成为全人类的敌人……」
「意思是你就算厌恶自己,也不愿自己变得不再是自己啊。」
「因为我唯独不想让那种事情发生。我要背负着罪行及丑恶求死……」
「不行,那是在逃避。雷特.梅塔利卡,我不会出手杀了你。」
「你说我在逃避?在自己变得不再是自己之前,想死在熟悉的童年旧识手中──不对,誓死在正义一方(美式正义)的手中,这样是在逃避吗?」
「你来当我的左右手吧。虽然你一直夸张地说……要被吞噬、要被吞噬了,不过休养一阵子应该还能撑上一些时日。你就趁这段时间把你那些人体实验的资料交给我们的黑帮。运用人脉和金钱,有组织地推进的话,你的研究马上就能实际应用。到时候你便可以成为机械士兵(cyb),再延长一些能维持理智清醒的时间。」
「……你这家伙,明明王者之力都已经觉醒了,到现在都还是黑帮的老大吗?」
「我才刚当上王没多久,所以目前是兼任黑帮老大和正义的一方。反正,不用多久我们黑帮的人就会佔据政府要职,我打算让两边合而为一。」
「……而且你还想拿到那些不人道的人体改造资料?……喀哈哈哈!」
雷特打从心底觉得可笑。
「美式正义神话……为什么会选你这个家伙当王啊?」
「理由很简单,因为我可以不择手段。美国过去曾是经济大国,很遗憾的是现在是个弱小的神话国家。不耍流氓手段,美国根本无法存活。而我就是世上最会耍那种手段的人。」
「你赢得过吗……?不只是南美,还有那些其他的魔法先进国。」
「为了赢过他们,首先就是需要你的研究资料和协助。」
「你还真拚命耶。克拉克,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爱国了啊?」
「没教养的穷人意外地全是那样的存在。毕竟再怎么像垃圾的穷鬼坏人……都无法逃避是在美国土生土长的这个事实。我们在美国都只靠自己的力量过活──所以对自己本身都到相当自豪,只会对美国心存感谢。那就是所谓的『自尊』,也是我唯一持有的珍贵事物。」
「自尊啊……我从小到现在,长越大就丧失越多的自尊,最后还準备被神魔吞噬……」
「不要逃避。你现在这样就叫作逃避。战斗吧。起身战斗,夺回自尊吧。成为我的左右手,真的替这个国家(美国)奉献到碰触极限为止。你就以最大限度来把全身感造成机械,于脑浆中插入电极,绑手绑脚地加强意志力。要是即使如此还是无法甩掉神魔,就拚命到真的要丧心发狂,真的到达极限为止,为了星条旗掏光自己的一切!毫不保留地奋战!想要被谁杀死……这种事情就等到你心智全失,成了真的废人之后再说。」
没入梦境世界中的一树,就只在这个瞬间回过神,大吃了一惊。
一树所知的雷特.梅塔利卡……是个绝对无法原谅的人。他每讲的一字一句,简直都极尽疯狂。
所以一树才拚命奋战,打倒了雷特。雷特则因机械故障而离开了人世。
如果这个梦的内容在过去真的曾经发生──那么一切就如这名女子的预言。
被赋予死神这个角色的人就是一树。
但眼前的画面难道是「邪恶诞生的瞬间」?
女子以强势的话语继续说了下去:
「你要死就以护国英雄,以被讚赏为此国无人能比的狂人的身分去死!」
「……要求得还真严。那么做……铁定很痛苦。」
「美国现在就是岌岌可危到这种地步,完全覆盖在漆黑一片的命运之下。我成为王之后了解得越深便更加明白……这个国家只有万分之一的胜算。儘管我是世上最擅长这种万分之一赌局的人……还是必须穷尽一切的手段,而且要用黑帮做法。」
奴隶制度,还有将人类精神转为财富的鍊金术。
越富饶就会变得越强盛的神话,以及贯彻资本主义的国家。
这是一树无法认同并且加以否定的部分──光鲜亮丽的美国的丑陋黑暗面。
但是这个画面是「邪恶诞生的瞬间」吗?她的所作所为是恶行吗?
「美国啊……我就算厌恶一切,确实也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国家。我也拥有坚定的意志啊。我也像过去的印地安人们深爱大地一样……爱着这个国家,爱着美国。」
「快站起来吧。现在,你也失去了自我和美国之外的一切,还有老套的道德心。从今以后,你要不择手段地奋战。快抓住我的手!」
雷特的肉体宛如泥巴沉重,脑内的掌管意识的区块几近全数崩毁,还能正常运作的极小部分全都用于与克拉克的交谈。但是雷特鼓起磨碎灵魂般的意志力,抬起了右臂。那名女子──克拉克确实紧握住了那只手。那虽然是女性柔软的手,不过却炙热到吓人。
不择任何手段的决心──漆黑的心绪烧得正旺。
「……话说,还有一件事情也是因果循环。据说我的妹妹成了南美印地安神话的王。」
克拉克话锋一转,说话口吻稍稍鬆懈,混进了叹息。
「那个浮浮躁躁的宅女,打从以前就会一头热地迷上瑜珈、圣灵、神秘学等东西,说些『要在自身宇宙中找出魔力根源』之类不明所以的事情,她居然是印地安神话的王。亏我以前甚至去偷东西来帮她付学费,想到她在学校里开始和感觉不食人间烟火的奇怪同伴走在一起后,我就搞不懂她到底在读什么书。她在我忙碌期间,很快就往诡异的方向走偏了。」
「你是说艾咪吗……?」
呼喊那个名字后,雷特的说话声中泄溢出和至今还全迥异的情感。
「根据我们组织内人员的调查,在南美自称『麦迪逊赫伊鲁(medie wheel)』这种电波名字的教祖大人好像就是她。现在是怎样?克拉克和艾咪,我们这对姊妹是怎样。我明明勇猛无畏地在努力,那家伙居然否定全人类的自我,打算将一切全数回归给大自然,把所有的美国人和美国文化都捲入其中。」
「自我否定啊……这根本就是在……逃避。」
「在那家伙真的变成大自然的一部分之前,我们一定要打赢和印地安之间的战争。你以前很喜欢那家伙吧?」
一树在梦中同步的雷特心中、脑中……顿时涌现害羞的念头。
克拉克像在逗弄似的微微发笑。
「如何?你也变得想拚命到极限了吧?来,快站起来。为了美国,无论是身体、心灵还是道德全都粉碎掉,然后奋战吧……」
──一树和绿蒂同时清醒。
两人之间虽然还躺着蕾梅,但是这家伙还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一树和绿蒂在尚是昏暗的室内,宛如着魔般相互凝视。
「一树哥哥,我作了一个奇怪的梦,雷特.梅塔利卡出现在梦里……」
「你也梦到了啊。看来这并不是偶然。」
一树下意识地凝视着自己放在床边的随身行李。学生书包中,其实偷偷装有雷特的防风镜。当时在那个据点处理所有破坏痕迹时,因为总觉得这东西特别令人在意,所以就带了回来。平常我们偶尔会瞒着饭店人员,自己想办法观察这个的机械构造等等……
「该不会是我做了精神感应吧?」
绿蒂嘀咕着。太过擅长精神感应魔法(telepathy)的绿蒂,甚至会无意识地感应他人,由于她就睡在一旁,因此一树也是最先想到这种可能。
残留栖宿在雷特遗物中的意念和绿蒂感应后,一树经由她和自己的羁绊,因而也作了相同的梦……不禁感到背部发冷,居然是和残留在遗物中的意念进行了精神感应。
世上出现魔法后,便开始盛行「这么说来应该也存在着灵魂吧」的论调。
在发现意志力具有物理性的影响后,便难以否定灵魂的存在。
成了宗教国家的其他国家就不用多说,就连在日本,甚至是美国,提倡超自然思想的人都急遽增加。
然而其根本还存在着一个事实──魔法还未出现的旧时代末期,偏重理性的科学主义未能让这个世界变得幸福。
越来越多人藉由相信灵魂和死后世界的存在,藉以逃避现实的不幸。
人们分明是好不容易才获得魔法之力,却拿此等力量作为依据,将希望寄託于死后世界,这种对世界的诠释究竟是对还是错?
『自我否定啊……这根本就是在……逃避。』
雷特在梦境中的话语翻搅着一树的思绪。梦里的雷特和一树遇见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在一树面前展露出的疯狂模样还算轻微……同时还表现了另一面──对名为艾咪的少女展露了害羞之情。
一树先前看到的他──原来是抵抗到极限,疯狂到极限的悲惨结果。
因为当时他落实了北美王的理念。
然而那样是正确,还是错误?
「这个国家……果然很悲哀……」
绿蒂低声嘀咕。
无关正确与否,只是悲哀。
这两个字用来形容现在这种宛如胸口郁闷的心情是再适合不过了。
†
然后,不知不觉又到了在世界树饭店里的早餐时间。
「总觉得主厨昨晚和今早煮出来的菜不太一样。」
在某些地方莫名敏锐的光学姊,边咀嚼食物边指出此事。
周围其他人好像也或多或少有相同感觉,因而纷纷点头。
「他们应该是尝试了炼金烹调吧?」一树做出回答。
这应该全是因为一树在昨天早餐时以炼金烹调煮出美式餐点,并将这个技术教给了主厨。但是他们还无法完美控制魔力,所以端上桌的成品才会出现落差。
话虽如此,但採用这种技术的餐点就是比之前的还要好,并非是把客人当作白老鼠。
「兄长的料理果然是最赞的,应该要说兄长最赞!」
「不要用那种像是要吞了我一样的讲法。」
「在兄长裸体上摆生鱼片的『兄长盛』……在兄长身上装饰鲜奶油和水果的『兄长蛋糕』……梦想只会越来越大耶!」
「就是那样!……下次来试试吧!」辉夜学姊一脸正经地说,周遭的人也一起点头。
等等,都冷静点啊。你们正一脚踏进疯癫的世界喔。
「我可不要~喔!」
花音学姊突然站起身子大喊。
「既然要做那种事情,就该在我这个历代最强前学生会长的花音大姊裸体上,摆上生鱼片或是鲜奶油吧──☆」
「坐回去~~」「坐回去♪」「请坐回去。」
花音学姊在辉夜学姊、光学姊和小雪的猛烈嘘声中,消沉地坐回了原位。
「……话说回来,花音学姊,茜学姊人呢?」
「那家伙的话,她去确认每天都固定会去看看的Queen辉夜号,还没回来喔。」
「没在吃早餐前回来还满奇怪的耶。」
「应该是途中绕去其他地方了吧。她肯定是发现有好吃甜点的咖啡店,或是有趣的玩具店之类,然后正瞒着大家偷偷在大吃大买吧☆」
「茜学姊不会做那种事情吧,毕竟她又不是花音学姊。」
「唔──讲得一副对我了若指掌的样子!你明明不太了解我!」
花音学姊突然从沙拉中掐起小番茄,冷不防地扔向了一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