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失去的事物、胸口的暖意、藍天

在公园哭泣的那个女孩，不知不觉间像只小狗般紧跟在我身后半步，死都不肯离开我的身旁。女孩总是陪伴在我身旁。无论我说什么都给予肯定，并露出笑容。

曾几何时，她已经跟小荠相处得十分融洽，我们总是三个人一起玩耍。

某天，小荠一如往常地加进来与我们一起玩耍，女孩子的表情有些紧张畏畏缩缩询问我：

「吶，小忍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被女孩这么一问，让我顿时紧张万分。

因为我最喜欢眼前这个女孩子。

不过被发现的话会很难为情，所以我冷淡简短地回答：「没有。」

结果女孩子开心地扬起嘴角——

「既然如此，如果小忍不嫌弃的话，那个，呃……」

她羞红了整张脸，努力地挤出话语。

「我、我可以……当小忍的新娘子吗？」

我的脸颊顿时发烫了起来，明明很开心，却又感到无比混乱，不晓得该如何回答。我第一次产生这种心情，因此思绪有如无头苍蝇般混乱。

这时，原本在一旁看着我们的小荠鼓起腮帮子大叫：

「不可以！是我要当哥哥的新娘子！哥哥，你说对不对？对不对？」

「咦？小忍，是这样吗？」

被带着笑容的小荠与含着眼泪的女孩逼问，我在走投无路之下——

「我没有打算跟你们两个结婚，因为我喜欢像妈妈那样美丽又厉害的性感女性。」

我说出了违心之言。

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小荠沮丧地垂下肩膀，女孩则说「这对我来说太困难了」，然后哭了出来。

……不过，女孩离去时，拉着我的袖子说道：

「小忍，我跟你说，如果我变得像小荠那样开朗，不再爱哭了，摇身一变成小忍说的厉害又性感的女性……你愿意让我当你的新娘子吗？」

「……你真的要选我吗？大家都说我很弱喔。」

「小忍才不弱呢。因为小忍十分温柔，只有厉害的人才会温柔待人。我……我最喜欢那样的小忍了，最喜欢了！所以让我当小忍的新娘子……！」

「……呃，那个，你不再爱哭的话，我可以考虑看看。」

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但面对女孩真挚的告白，我却只能冷淡地回应。即使如此——

「小忍，谢谢你。」

女孩紧握住我的手，笑容如花朵般绽放开来

——那张笑脸沁入我内心深处。

她需要我，愿意说喜欢我，愿意喜欢在爷爷的道场被说成废物的我。所以，当时是我第一次接受了弱小的自己。

我希望她一直待在我身旁，我不想放开她的手。我在内心深处祈祷着她今后也会一直待在我的身旁露出笑容。

……然而，最后我还是放手了。

抛下那个自己曾经最喜欢的女孩，抛下那个愿意喜欢我的女孩子，抛下比任何人都还宝贵的女孩……我伤害了她，然后抛下了她。

「小樱，对不起。」

自己不经意发出的声音，让我从梦中清醒了过来……

●　　●　　●

临海学校的第三天早晨。我坐在床上，茫然地眺望着走出房间的同房男孩子们。

而唯一留在房间的浅田则有些担心地向我搭话：

「欸，南条，发生什么事了？你从昨天晚上就好像怪怪的耶？」

「什么事都没有，不要放在心上。喏，你也要去海边吧？赶快去吧。」

「呃，南条要不要一起去？虽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出去外面走走可以转换一下心情。」

我明白浅田在担心我，所以我摇了摇头回应他。

「……是吗？不过，只要你还有那个心情的话，就赶快到海边来吧。我们一起搭讪吧。」

浅田语气温柔地说完，便转身走向房门。

我看着他的背影——

「浅田，等一下。」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叫住了浅田。

「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你记得南的名字吗？」

「嗯？南的名字？呃，是叫什么来着？好像是——」

我的内心早有预感，只是想要确认而已。

「樱花」——从浅田口中说出的名字明明与预料中的一样，然而回过身后却发现自己紧握着拳头，脑海中浮现颤抖着声音的少女。

——我的名字是『樱』加上『花』，也就是樱花。朋友说『樱花就像樱花那么美丽，所以就叫小樱好了』。因此，大家都叫我「小樱」……

女孩因为被我摸头而停止哭泣，『搬家之后就没有人再这样叫我了……』说完这句话又哭了出来。

所以，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叫那个女孩『小樱』，不知不觉间忘了樱花这个本名……

我带着悔意重重叹了一口气，浅田则诧异地注视着我。

「为什么突然问起南的名字？你跟南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不，没事。不好意思，问了你奇怪的事情。」

「没关係啦……你赶快打起精神吧。不嫌弃的话，随时可以找我谈。」

浅田露出一个温暖人心的笑容，慢慢走出房间。

我在内心感谢着浅田，等到他的背影在视线中消失后，再次紧紧握住拳头。

为什么我没有发现？罪恶感让我胸口感到窒闷。明明有话必须告诉南……我却迟迟无法採取行动。

这时，突然有人敲了房门，接着小薰将头探了进来。

我顿时在意起昨晚的事情，等到她一走进房间立刻开口问道：

「圣之后怎么样了？」

「……她可能认为失去了一位朋友吧，因此显得十分沮丧。」

「是吗……不过，我想她应该没有必要沮丧。只要跟南好好谈过，她会了解的。因为事出突然，南也感到很惊慌。只要过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见到我这么断定，小薰摇了摇头，像在否定我。

「恕我失礼，忍先生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忍先生本身异于常人。」

「异于常人？」

这句出乎意料之外的话，让我忍不住回问，小薰轻轻点了点头。

「一般人会对恶魔与拥有力量的退魔师抱持恐惧。看见超出自己想像的力量，一般人会担心——担心那股力量会用来对付自己。实际上，我也看过不少次相似的状况——被退魔师从恶魔手中救出的人，常常会对退魔师露出彷佛看见怪物的眼神。」

小薰停顿了半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因此我才会感到好奇——为什么忍先生跟小荠小姐都不会怕我们？」

「因为我跟小荠都对你们的事情十分了解，明白你们不是那种会用力量丢危害他人的家伙，所以没有害怕的必要。」

「……我们或许会反过来用这股力量对付忍先生喔。」

「到那时你们应该会比我还难受吧？」

我反问她，小薰则微微勾起嘴角。但那微笑稍纵即逝，她有些寂寞地垂下眉尾，小声地叹了口气。

「……按照昨天的状况，很难想像那个女孩会抱持跟忍先生同样的想法。如果昨晚的事情被老爷得知的话，那个女孩或许会被迫转学。」

「转学？南吗？」

「是的，凭五行家的力量，要让她转学其实费不了多少功夫。可是，我认为小圣不会乐于见到这种情形，那只会再次上演她小时候的状况，让小圣再次受伤。于是我思考了是否有转学以外的解决方式……却想不到任何好主意。可否借用忍先生的智慧？」

「喔，我当然会协助你，在这之前让我再跟南谈谈看。」

我说完站了起来，小薰则讶异地皱起眉头。

「忍先生为什么会相信那个女孩到这种地步？忍先生昨晚也看见了吧？那个女孩——」

「南会懂的。」

我有些粗鲁地打断小薰的话。

其实在内心某处，我也认为这句话像在欺骗自己，但是我仍想相信她——想要相信自己重要的青梅竹马，所以我又重複了一遍。

「那家伙一定会了解，所以不要紧的。」

小薰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将原本张开的嘴又闭了起来，默默目送着我离开房间……

之后我来到大厅，向班上的人询问南的去向。他们告诉我南还留在房间，也告知了我房号，于是我快步来到南的房间。我在犹豫片刻过后，轻轻吐了一口气，然后敲了敲房门。

「南，我有话要跟你说。可以进去吗？」

「……请进。」

隔了一会儿后，传来南无力的声音。我再次吐了一口气，走进房间后，看见南坐在床旁，露出尴尬的笑容说道：

「果然是要谈昨天的事情？」

「……是啊，没错。经过了一段时间，我想你也稍微冷静下来了吧？怎么样？你还是害怕圣吗？」

面对我的询问，南轻轻紧握着拳头回答：

「我从昨晚就一直在反覆思考，五行同学救了我，我也发现我伤害了五行同学。可是，即使如此……」

说到一半，南紧咬住嘴唇，垂下脸庞。

「还是没办法。我会一直胡思乱想……感觉无法好好跟五行同学说话……」

「为什么？圣是恁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吧。你不会受到外表与周围的影响吧？」

刚上高中的时候，周围的人毫无例外地对我感到恐惧，只有邻座的南带着笑容对我说话。当时我只觉得她是个奇怪的女孩，而没有察觉到她的心意。

——然而，我也隐约明白她不会害怕我的原因了。

「你不是也不会对我感到害怕吗？那你一定也可以对圣——」

「你说这是什么话？」

我说出虚伪的话，跳过真正想要告诉她的心意。南可能是因为无法忍受我的敷衍，她打断我的话，泪眼婆娑地慢慢抬起头来。

「我怎么可能会害怕南条同学……怎么可能会害怕小忍？」

小忍——南说出当时对我的称呼，仍湿着眼眶，一脸不安注视着我，然后胆怯不已地说道：

「小忍已经忘记我了吗？还是说仍不肯原谅我？因为是我害小荠出车祸——」

「不。」

这次换我打断南的话，强硬地否定。

「小樱，你错了。小荠会出车祸，不是因为小樱的关係。」

……这是我长久以来说不出口的话。现在，我终于将这些微不足道的话说出来了。

当时的记忆瞬间鲜明地在脑海中重现。

一片凈白的病房、因为意识昏迷而陷入沉睡的小荠、啜泣的自己，以及明明总是哭个不停，却绝不流眼泪的小樱。

——七年前，小荠因为我的关係而出车祸。

当时，由于和小荠、小樱一起玩而受到朋友冷落，于是我嚷着「不要跟着我」，甩开了那两人。

即使如此，小荠仍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跟在我后头，所以我打算捉弄她一下。我明明知道那家伙追不上来，却拔腿跑了起来。

小荠拚命地追在我后头……结果被车子撞到。被送到医院，失去意识，一直陷入沉睡。医生委婉地表示当时的她处于植物人状态。

全部都是我害的，是我的不对。

然而小樱却不这么认为，反而深深觉得是自己不对。

所以当小樱造访病房时，眼眶才会溢满泪水。

「小忍，对不起，全部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跟我在一起，才会让小忍被大家瞧不起，还害小荠出车祸……」

我很清楚事情不是这样，很清楚不是小樱造成的，内心再清楚不过了。

然而我却没有做出任何表示，让小樱继续含泪紧咬着嘴唇。最后她转身背对着我，那娇小的背影不停颤抖着。

……其实她应该想像往常那样让我摸摸头、向我撒娇吧。可是小樱发着抖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会放弃当小忍的新娘子，不会再跟小忍见面，不会再造成小忍的困扰……所以请不要讨厌我……」

我无法回答她。我双嘴紧闭什么都说不出口。假使真的说出口，从自己口中发出的一定是不成话语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