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西沉的夕阳中浮现了一座大城的剪影,这是以一座大型教堂为中心,一体成形地设计建造而成的圣卡立昂城。这座拥有五十年历史的大型建筑堪称是东方七国最美的建筑。从圣卡立昂东侧眺望这座城塞在夕阳中的剪影,则成了耶帕维拉名闻遐迩的名胜之一。
然而,此时站在前线要塞了望台上,远眺着这片景色的米娜娃,根本没有心情享受这样的美景。虽然从这里看不见,但此时圣卡立昂城外的城墙上肯定高挂着一面面描绘着飞龙图腾的圣王国军军旗。而这一片飞龙旗中,树立着象徵现任守城将领的三叉尾飞龙旗。
——王配侯路裘斯·古雷格烈斯,这个人拥有催眠之神的刻印。四天前,米娜娃辛苦地击退了这个敌人。自从那天之后,圣王国军始终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行动。
(是因为那时候受的伤而让路裘斯暂时无法活动吗?)
米娜娃当时只是用手中的巨剑尖端在路裘斯的前额划开了一道伤口,随后却被他给逃掉了。
(该一鼓作气的……)
(我应该杀了他的,这样的话克里斯就不用……)
米娜娃的思绪不管怎么绕都会绕到克里斯的身上——不知道克里斯目前在做什么。是不是又一个人关在帐棚里面,準备着要潜入圣卡立昂的工作呢……
米娜娃头一次这么恨克里斯身上的那头野兽。她恨的不是克里斯身上那头《噬星之兽》为他们带来如此乖离的命运,而是它给了克里斯如此强大的力量。
(克里斯现在确实拥有足以和敌方数以万计的军队匹敌的实力了……但他要是没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就不会说出这么有勇无谋的计画了!)
敌人可是拥有催眠之神·索姆奴斯的刻印,其力量不只能让对手看不见他,还会扰乱对手的辨识能力,让对手连他的声音、气味……所有活动的气息都无法察知。若是从公国联军被攻陷的前线要塞中毫无抵抗地就遭到杀戮的士兵死状研判,他们很有可能连自己已经被砍了、被刺了都没发现吧。
就算克里斯身上的野兽之力日渐强大,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只有我能看得见他——只有拥有杜克神庇佑的我可以。)
这就是米娜娃为什么整整一天都得坐在要塞了望台上的原因了。因为一旦路裘斯以大範围的方式施展了催眠之神的力量,那就只有米娜娃能够看得见,并且带着部队逃亡。所以宝拉才会拜託她长时间守在这里担任哨兵工作。
这工作对她来说非常煎熬,因为像她现在这样一个人抱着膝盖吹着夕阳下的风,脑子里就会不断地胡思乱想。
她将巨剑拉到自己的身前,将脸贴在冰冷的剑身上。但这么做就算能让她抛开战争的事、军队的事、圣王国与东方七个公王国的事,却无法抛开滞留在她脑中最深沉的那一股思念——想和克里斯见面的冲动。
(那些神灵、贵族、将军想打就打吧,想怎么死那是他们家的事——我要跟克里斯一起迎接毁灭……)
此时就连这般消极的想法也悄悄攀上了她的心头。
「——蜜娜!」
忽然间,一声呼唤让米娜娃惊呼了一声抬起头来。她这才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已经将头埋进了膝盖——不对,我是在站哨呀!……夕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下,天边只剩下昏暗的蓝色云彩。寒冷的温度让米娜娃冷不防地打了个寒颤,缩着身子望向了望台的梯子那头,声音传来的方向。从了望台地板上开了一个洞的梯子口探出了宝拉的身影。
「辛苦了,太阳也下山了,我们一起回营捨去吧!」
「……你干嘛没事特地跑过来接我啦?」
米娜娃在惊吓中反射性地吐出一句粗鲁的问句。
「咦?打、打扰到你了吗?」
「没、没有啦,我只是想,你不是很忙吗?」
宝拉从梯子口爬了上来,身上穿的并非平常惯穿的医务兵制服,而是军官用的束腰外衣,腰带上系了一把剑,肩上再披着镶有札卡利亚国徽的斗篷。这是札卡利亚公王的指示,要她得穿得像个代理指挥官的样子。现在的宝拉已经不再像刚开始那样,一副肩上被强加了一份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她已经开始有模有样地担任起弗兰契丝嘉的代理人了。在拉坡拉几亚的军队离阵之后,虽然辛苦,但宝拉总算也完成了整个公国联军大规模的重新整编工作;每天不同时间各个公国军丢过来的麻烦事,她也已经可以应付自如。但也因此她的眼睛周围多了一抹浓浓的黑眼圈。
「就是因为太忙,所以我才溜出来呀。」
她边说边笑,那张笑脸看来和以往非常不一样,好比一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珠出现了许多刮痕一般。
「虽然我跟他们说我马上就回去……蜜娜,一起吃晚餐吧?自从弗兰殿下去了普林齐诺坡里,我每天一起吃饭的对象不是各国的公王殿下,就是将军什么的,好累喔。」
米娜娃听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一直都只有想到自己的事……明明宝拉就比我辛苦百倍。)
而宝拉的年纪甚至比米娜娃更年轻,但那一对幼小的肩膀却背负着联合公国七万大军的重责大任。
(银卵骑士团现在像是一盘散沙,就算只有我一个人多少也要给她一点帮助才行。)
「不过话说,现在那位王配侯殿下竟然完全没有动静呢。」宝拉嘟哝地说:「虽然我很感谢因此有时间重整编队,但这个情况实在太诡异了……」
「也许是因为他受了伤,无法施展刻印的力量吧。」
「如果是这样就好,可是……」
她们走在一条阴影笼罩下的小巷,宝拉举起手贴在下颚处皱着眉头思索着。
「可是怎么样?」
「对方也许正在等待,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刻印之力对蜜娜没有用……」
正在等待?等什么?
(在等我吗?还是在等克里斯?)
确实是有这个可能,毕竟对方在打的就是一场守城战。
宝拉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却又把话吞了回去。因为她听到了此时正推着手推车和她们擦身而过的镇上居民交谈声。
「……不知道战争是不是会继续打下去……」
「这么小小一个城镇进驻的军队到底是我们原本居民的多少倍呀?」
「打这场仗又没有梅德齐亚公王殿下的命令……」
「而且还把矛头对準了女王陛下呢!」
沉重的车轮辗过地面发出声音,缓缓经过米娜娃和宝拉的身边。大概是因为天色昏暗,加上她们两人都是年轻女孩,因此没有人察觉到她们都是军方的人。
「要是我们的红酒、牧草、木柴全都被他们拿走了怎么办?」
「你听说了吗?好像北方也发生了大战呢!」
「拜託别跑到这里来啊!」
「对呀对呀,驻扎在这里的军队也快点去其他地方打仗吧!」
宝拉和米娜娃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中放慢了脚步。宝拉紧咬着下唇,拉紧了自己的披风快步往前走。米娜娃也随后追着那纤弱的背影跟了上去。
(我们不能再因为对方死守城池而继续蹉跎了,这个小镇无法继续承受多达七万的军队驻扎,而且,安哥拉的大军也快来了!)
北方武力雄厚的大帝国·安哥拉帝国。此刻,圣王国北方的冰海和百年前的和平协议已经无法阻止对方大军压境。在此之前,边境的威胁顶多是伪装成海盗发动零星的攻势罢了,以圣王国的北卫军还有拉坡拉几亚的北方防卫队还可以勉强维持偏安。
然而,这次对方派出大批的冰象部队,强大的攻势瞬间就打下了拉坡拉几亚公王国的北方领地,并且搭起好几座前线要塞。
因此拉坡拉几亚的军队为了赶回去保卫自己留在家乡的亲人而丢下耶帕维拉的战事,任谁也无法阻拦。事实上,若是安哥拉军进一步挥军南下,其他公国的部队肯定也得撤军回防……即使是弗兰契丝嘉恐怕也无法预料到事态会出现如此剧烈的变化吧。宝拉当然已经派了快马通知自己的主子,但就算弗兰契丝嘉要从普林齐诺坡里赶回来,再快也要五天。在此之前,宝拉一定得做好代理指挥官的工作。
米娜娃差了半步追赶在娇小的宝拉身后,忍不住出声叫住了她:「宝拉,有没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帮忙的——」
「咦?」宝拉回头,勉强挤出了一张笑脸,「我不是因为想拜託你帮我做什么才来找你的。我只是要你陪我一起吃晚餐而已——来,走吧!」
然而,说是这么说,宝拉所说的『回营舍一起吃饭』其实是在公国联军的各个阵营营舍中到处跑,为他们送上札卡利亚特产的蜂蜜酒,顺便跟那些营舍里的将士们乾杯吃饭。
「这不是宝拉卿跟米娜娃卿吗?」
「两位出现一下子就让这个乾枯沉闷的军营开满了鲜艳的花朵呀。」
不论哪一个营区看到她们出现都是满心欢喜,宝拉还到处陪人家喝酒,连米娜娃手上也被塞进酒壶到处帮人家斟酒;她们的胸部、屁股差点要被那些借酒装疯的士兵们偷摸到了,还好米娜娃一把火上来每每都是一拳把对方撂倒,却也因此让周围的人口中即时扬起一阵欢呼。
「对不起喔,因为我想,有蜜娜在的话大家应该会比较开心……」
宝拉在宴席间凑到了米娜娃的耳边悄悄地对她道歉。其实她是有目的才要米娜娃陪她同行的。
「这是联军新的布防计画,我已经把同样一份计画书交给贵国的公王殿下了。就请札帕尼亚的诸位勇士们负责镇守河川下游第一到第六座前线要塞——还有……」
宝拉一边和对方的千人队长乾杯,一边将新的联军布防计画书交给对方,同时当场解释接下来的作战计画。米娜娃看了这才明白,原来如此,她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在各个营舍间到处串门子喝酒的呀。毕竟光是在军事会议中将作战计画告知与会的各国公王和军团长,实在没办法让人觉得放心,因此宝拉才想直接跟这些在两军交战的时候实际出入战场的将士们会面吧。
「部队的编製又改了呀?而且为什么西南防线只有我军镇守……」
「这座要塞已经是前线中的前线了呀,只有两千人的部队守得住吗?」
「都是拉坡拉几亚那些胆小鬼害的,可恶……」
不管是哪个军营的战士们看到这份布防计画书全都吐出了严苛的批评,但宝拉却以坚定的语气挡了回去:
「没问题的啦!这是弗兰殿下为我们準备的布防计画呢!」
「什么?圣女殿下早就预期到拉坡拉几亚的军队会撤走了吗?」
「是呀!弗兰殿下为我们留了很多很多的计画书,这些计画书里面,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预期到了!」
「真不愧是东方七国中首屈一指的战略家!」
「这样就算她人不在耶帕维拉,我们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米娜娃在一旁听了觉得非常惊讶。
(弗兰当然是非常厉害的战略家,但她真的连拉坡拉几亚军撤走的情况都预料到了吗?)
趁着在营地间移动的时候,她对宝拉提出了这个疑问。
「弗兰预料到拉坡拉几亚军会撤走,那就表示她早知道安哥拉会打过来啰?」
「……是呀!弗兰殿下应该无时无刻都在注意安哥拉的动向,而且尼可罗他……」
宝拉说到这里忽然噤口,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尼可罗,银卵骑士团失蹤的军医。弗兰契丝嘉早知道这人其实是安哥拉人。而且她是在知情的情况下将这个人放在身边的。
(尼可罗在一个月前失蹤……时间点也可以连接起来。)
——弗兰真的连安哥拉的动向都预料到了吗?果真如此……
米娜娃边走边窥探着宝拉的侧脸。在昏暗的街道中,她虽然看不清楚宝拉脸上的表情,但宝拉咬着下唇的动作还是逃不过米娜娃的眼睛。
周旋在各个军营之间,宝拉已经喝得烂醉,连路都走不稳了。因为只要是对方回敬的酒,她全都接受了。对于别人的好意,米娜娃可以很任性地拒绝,但宝拉可不是这样。她这个人非常不善于拒绝,就算每一杯酒都只沾一口,若是在每个军营都这样喝,她迟早要醉得意识朦胧了。
「你是白痴呀!明明就没有酒量……」
两人走在昏暗的街道上,宝拉靠着米娜娃的肩膀,一路上几乎都是米娜娃扛着走的。看她的喝法,根本就像是要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全都忘掉一样,但米娜娃说什么都不愿意这么想。
因为她不希望宝拉真的处在这种满身压力逼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情况。
「你都不喝~偶尔喝一点也不错呀……啊~这阵风吹得好舒服喔?」
「弗兰可不会像你这样到公国联军的每个军营去拉拢那些部队的将士呀!」
「有什么办法嘛!现在弗兰殿下不在呀~我只能以我能做的方式放手去做啦~战场上呀~所有能够利用的条件都要好好利用的~」
这么说也是……米娜娃没能反驳。然而,宝拉忽然用手扣住了米娜娃的颈子,将脸凑到她的耳边说:「所以呀~蜜娜要是再这么跟克里斯继续冷战下去,我会很麻烦的~这对我们的攻击计画来说可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耶~」
米娜娃听了忍不住停下脚步。
此时她们正站在耶帕维拉的西门邻近处。城镇入口的外侧可以看见一堆堆的营火,到处都是城内住不下而扎营在镇外的军队,也都可以看见卫哨的身影;一进了城镇,周围的气息一下子完全沉寂了下来。外头的营火在城门柱子的根部拉出了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米娜娃的脚边。
「……联军这边準备发动攻击了吗?弗兰的作战计画里面也有写到这个部分吗?」
「你不要扯开话题啦~拜託你快点跟克里斯和好啦~」
宝拉愈说脸贴得愈近,鼻头磨蹭着米娜娃的耳朵,身上的酒臭也同时飘了过来。
「我没有要扯开话题啦——」
「你就是!你只要一听到有关克里斯的话题,态度就这么暧昧!」
米娜娃听了立刻闭上嘴……也许真是这么回事。但听到一个喝得烂醉的人这么说,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克里斯现在人在哪里?」她问。
「这个……我不知道耶……」
「你怎么会不知道!」
「他跟前锋部队分配在同一栋旅馆里面,不过好像每天跑得不见人影,晚上才会发现他回到房里来。他好像都是一个人在进行训练的样子……」
(又是一个人在进行训练……他真的想一个人杀进圣卡立昂城吗?)
米娜娃自从路裘斯带领部队突袭那天晚上开始,就再也没有跟克里斯碰面了。
「你要好好跟他谈谈!要跟他和好啦!」
「我、我们没有吵架啦……」
米娜娃答话时的声音显得非常焦虑。
她身上杜克神的血只要一和克里斯身上的冥王欧克斯碰在一起,两名神祇就会彼此吸引,让他们就连共处在同一个空间下都会变得非常危险。然而,这件事米娜娃只对弗兰契丝嘉说过。
——我也该对宝拉说吗……
——说我跟克里斯如果一碰到对方,周围的一切就会冻结,然后崩解,变成细细的尘埃。
「……宝拉,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我跟克里斯之间的问题,已经不光是我们两个人怎么做,就可以迎刃而解的了。」
她用肩膀扛着宝拉温暖的身体,一边穿过夜晚的街道,一边说——她告诉宝拉她和克里斯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却引来了《时间的冰点》的事,而且还把弗兰契丝嘉给卷了进来;甚至他对我说了很过分的话。他说他对我的情感,也许不是他的,而是源自于他心里的那头野兽。他说也许是因为欧克斯渴求着杜克神,而他被欧克斯影响,所以才会……」
「……呼噜……嗯嗯……」
「不要睡啦!」
米娜娃气得将宝拉扔到一片漆黑的路旁。
「好痛痛痛痛痛痛——」
「你——你不是要跟我谈克里斯的事吗!结果你根本没在听!」
「人家有在听啦~」
宝拉抱住了米娜娃的脚,像是沿着她的身体爬行一样勉强站了起来。
「都是因为克里斯最近不理你的关係,所以你很寂寞?然后呢?」
「我、我才没有这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