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来思索一下所谓「表面功夫」的意思吧。
翻开字典,上头记载的是「以原则为出发点的方针」或「跟内心想法背道而驰的表面行动」之类落落长的解释,但其实并没有那么难以理解。
为了保护自己,而不坦率地表达出内心真正的想法——或是表达不出来,就是所谓的表面功夫。
于是我有了以下的想法,被同校的变态王子性骚扰,考虑到今后还会有往来或是自己在他人眼中的评价,选择原谅就是表面功夫。而毫不留情地把对方痛殴一顿就是出自真心。
但不管是哪种反应,将来都会有人把不要的真心或表面功夫让给我们。
来举个例子吧。
首先是第一种可能性——「思春期的烦恼」的状况。因被性骚扰而哭着入睡的害羞女孩一定会在家里的床上无奈感叹吧。为什么我不能拿出更强硬的态度来拒绝对方的骚扰呢?真是讨厌这么软弱没用的自己……「我再也受不了只会做表面功夫的自己了!」
或是第二种可能性——「恋爱中的少女」的状况。就算是遇到性骚扰时会立刻予以反击的暴力少女,在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时,也会感到痛苦吧。为什么我就不能再温柔贤淑一点呢?再这样下去,那个人根本不会回头看我一眼啊……「啊啊,真想隐藏住我的真心!」
「所以我们只要瞄準这一点,想办法说服那些女生就行了,这算是动脑派的作战计画吧。」
「啊啊?」
「就是为了成就大义的性骚扰行为啊,你不觉得还挺帅的吗?」
「我说……学长你该不会是希望自己被世界上所有女生讨厌吧?」
筒隐一脸认真地说道(虽然她平常就老是一脸认真的表情了)。听到她的反应,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一把锐利的刀子狠狠刺伤了。我无话可说,只能抬起头假装数着天花板上的污垢,以沉默来带过这个话题。
午休时间,没有人踏进保健室里,只有绵密如奶油的静谧空气缓缓流动。一躺在保健室的床上,就让人忍不住联想到医生与病患的扮演小游戏。以目前的情况来说,筒隐就是医生的角色。她正代替不晓得是去出席教务会议还是什么、总之就是不见人影的保健室老师替我準备冰袋。
「所以你就找一个最不该开玩笑的人做那种事,然后被狠狠痛殴了一顿吗?」
把冰袋贴在我肿胀的脸颊上,筒隐无奈地叹了口气。
「才不是咧,你这么说,好像我很喜欢被粗暴地对待一样,而且我也没有乖乖坐着任她殴打啊!」
不管怎么说,敢去挑战钢铁之王就跟自杀没两样。我也是很珍惜自己这条小命的好不好。
但是,也许如果大概可能说不定,也没有人敢百分之百肯定社长并没有在为真心话或表面功夫这种事烦恼啊。或许被冠上钢铁之王这种响亮名号的她,私底下却是个渴望恋爱的少女呢——攻略对象永远不嫌多,就在今天早上,我才刚体验过咬紧牙关虚张声势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社长,早安啊,今天的天气也很好呢!请问你那对丰满的大胸部是从小学几年级时开始发育的呀,」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跑到正在晨问练习的田径社,问出了我从很久以前就很想问清楚的一件事。
「变态王子对钢铁之王递出挑战状了,王位争夺战的钟声在这一刻正式响起了!」
周围那些紧张又兴奋的围观群众完全无法理解。战争根本还没开始。要当面问出这种事实在太令人害羞了,所以我还特地隔了一百公尺左右的距离。在看到钢铁之王突然疾冲到我面前时,我也立刻如脱兔般转身拔腿就跑,直直地一直线往前跑,逃得比刮过身边的风更快速。谁都不能小看暂停田径活动的现役社员。
……只不过,钢铁之王显然比我更敏捷迅速。太奇怪了,社长的专长不是掷标枪吗?
「这还真是响彻校园、这几年来最活泼的招呼用语了。我给你三个选项。一、让我把你的骨骼跟人格都痛殴到变形为止;二、立刻切腹自杀谢罪;三、为了地球好,葬礼就用土葬的方式进行吧。来,该做出选择了。全都要是吗?我明白了!」
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冲出校门了,只可惜我已经被牢牢抓住。
「十九世纪最伟大的作家——奥斯卡·王尔德曾经说过:『我们总是在欣赏美好的事物。但能与美丽的事物一同生活却是少之又少。』说得真是太对了嘛!社长的胸部最近还有在成长吧?到底你的胸部能够长到多大呢,我不只想要欣赏这么美好的东西,还想从出发点开始计算,紧紧黏在你的身边过生活啊。换句话说,就是所谓纯粹地对美的意识啦!」
然后就被狠狠痛打了一顿。
「没想到你的病居然会严重到这种程度……该怎么表达我现在的心情才好呢,让我想想……对了,就是震惊。啊啊,只能以铁拳安慰你实在太令人懊恼了……不过在你完全康复前,田径社都会在这里期待你的归来,你就好好地调养生息吧。」
「……我很感谢你的好意。请让我躺在你那对隐藏在宽广胸襟底下的丰满胸部上好好大哭特哭一番吧!」
又再次被痛殴了一顿。
正因如此,我的脸颊才会肿得像颗马铃薯一样,从一早到中午都只能躺在保健室里哼哼哈哈的乱叫。
「不过我想她应该有手下留情啦。但这么一来,也能确定钢铁之王似乎没在烦恼真心话或表面功夫这种事了,能知道这一点真是太好了。」
「……那个人真的很坚强耶。要是有变态对我说那种变态话,就算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我一定也会哭出来的。」
筒隐摇了摇头。不晓得是因为佩服,还是感到万般无奈。
「这、这样就会哭?这种作战方式难道不行吗?」
「简直差劲透了。而且我又是个爱哭鬼……过去,曾经是个爱哭鬼。」
筒隐刻意把话重说了一遍,伸手用力抹了抹自己的脸。依然是面无表情,看起来相当僵硬。
在一本杉之丘上握手至今,已经过了一星期。
儘管我绷紧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努力搜索,却怎么也找不到有多余的真心或表面功夫可以捨弃的人。相对的,变态王子的名号倒是愈来愈响亮稳固了。
现在班上所有的女生都跟我保持半径两公尺以上的距离。奸像以为光是四目相交,我就会兽性大发侵犯她们一样。太失礼了,我也是会挑人的好吗?当我喊出这句话后,女生们立刻扩展範围,拉长到半径四公尺以外了。
再这样下去甭说什么下一任社长了,我的人生大概就要被宣告死棋了。但直到现在,回归田径社的路都还没有被断绝,真不晓得该说钢铁之王实在是温柔得过了头,还是根本就对那些閑言閑语很迟钝。
「话说回来,我现在也暂停社团活动了。」
坐在床边的圆椅上一口接一口吃着便当,筒隐忽然想起似地开口说道。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她的便当分量也未免太多了吧。真希望她能分一点给找吃。虽然我的脸现在肿的像猪头,而且痛到没办法进食就是了。
「筒隐,你参加了什么社团啊?」
「儿童福祉社团。」
「……喔喔,就是会去拜访託儿所或儿童活动中心那种的吧?」
透过人偶剧或抓鬼游戏让年幼的孩子能平稳健康的成长……应该是基于这样的理念所成立的社团吧。还真是教人意外的选择耶,怎么想都觉得有点怪怪的。
「我现在这种没有高低起伏的声音也没办法演话剧,而且如果脸上没笑容的话,一定会让小孩子觉得很恐怖的……这有什么好笑的吗?」
「筒隐一讲到儿童福祉,感觉就像是让小孩子去照顾小孩子嘛,周围的人也没办法区分出到底谁是负责照顾人、谁又是被照顾的,他们困扰的模样一定很有趣吧……」
「有趣是吗?是这样的吗?」
「等等?我、我不是认真的,这不是真心话啦!」
「是真心话吧,你也管太多了。」
像小学生一样的小脚丫用力踢了床角一脚。
「这碗马铃薯炖肉煮的又好吃又入味,可是我绝对不会分给你吃的。」
「……呃,现在这种情况,我真的觉得很困扰,筒隐你应该也很困扰吧?」
「收尾收得不错嘛,可是我才不会给你吃。」
「哈哈哈……我们都得想个办法赶紧解决眼前的困境才行了。你的家人有说什么吗?」
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儿一夕之间突然没办法再展笑容,家里的人应该会感到很不安吧。
筒隐执着筷子的手倏地一顿,淡漠的视线在地板上来回逡巡。
「我的家人……没有说什么,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事。」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筒隐再次挟起便当盒里的食物继续用餐。女儿的表情突然消失了,他们却不担心?哪可能有这种事啊。有女儿的家庭,家人之间的感情应该都很好吧,杂誌上也说有些家庭的爸爸跟女儿会以不可告人的亲昵态度相处呢。
视线集中在便当盒里的筒隐执筷挟菜的速度比刚才快了许多,让我没办法再插嘴说些什么。她直接用肢体语言表现出不想再谈这件事的立场。
可是,我一定会问的啦,虽然对犯罪型电影没什么兴趣,但我最喜欢那种街角访谈的变态质问影片了,
「那个,筒隐啊,再多说一点关于你家的——」
就在这个时候,以拉帘隔开的里头那张床铺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筒隐抬起头,我也停下还没说完的话。
我不晓得另一张床还有其他人在。当我因忍受不了脸颊一抽一抽热辣辣的疼痛而来到保健室求救时,也还在上第一节课,难道对方在第一节课之前就一已经待在保健室里了吗?
筒隐急急忙忙阖上便当盖,我一手拿着原本贴在脸颊上的冰袋,从床上坐起身。看来想质问筒隐家庭状况的契机就这么溜掉了。
从拉帘另一头出现的,是个刚醒来没多久、像极了大波斯菊花精的女孩子。
「唔呃,是之前的变态!」
是小豆梓呢。打着呵欠还睡眼惺忪的,一看到我却再直率不过地从齿缝间吐出这么一句话。她身为一个干金大小姐,把脸上的表情皱成那样真的好吗?是把感情直接表现在脸上的小豆梓有什么问题呢,还是被她一看到就忍不住脱口发出「唔呃」这种状声词的我有问题呢?这件事还有待参详。
她自己大概也觉得这样不太好,小豆梓刻意轻咳了一声。
「你好,是一年级的学生吗?若是要使用床铺的话,请自便。」
接着就把视线集中在筒隐身上,完全当作没我这个人的存在。
筒隐没有搭话,似乎正从旁观者的角度推测我与小豆梓的关係,那双大大的眼瞳正在我们之间来回打量着。我跟小豆梓根本没有半点关係,只是单纯因为我被全校女生视如蛇蝎,恨不得能离多远就离多远啦。
已经不晓得重複说过几遍了,筒隐此刻的表情就跟冰块没两样,而且一点也不和蔼可亲。被一个素昧平生的学妹一语不发地直盯着瞧,不管是谁都会感到害怕吧。小豆梓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床与床之间,此刻的气氛真是太诡异了。
OK,这个时候就由最会察言观色的我来缓和现场的氛围吧。
「唷,小豆梓,睡得好吗?」
「……不要跟我讲话啦,变态。你为什么要问我这种事嘛,变态!」
「因为你脸上流过口水的痕迹实在太明显了嘛!」
小豆梓用足以媲美光速的速度伸手遮住了自己的脸孔,然后又像瞬间沸腾的热水器般整张脸全红透了。当我奸笑着递上面纸时,她立刻夺了过去在脸颊上抹了好几下。
「不过千金大小姐做出这种事,就算是睡到流口水也算是时尚的一种表态吧。」
「没、没有错,我当然是故意的啊,可以请你不要不懂还随便乱放话吗,简直就像送羽毛被给本来就很柔软的企鹅一样嘛。」
「我知道啦。你睡到头髮乱翘、衬衫扣子都解开了,还有裙子也翻了起来,这到底是因为睡相太差还是故意想要诱惑我呢……这种话我还是不要随便说出口比较好吧?」
小豆梓的脸色由红转绿,然后又立刻变回绯红,看起来就像红绿灯一样有趣极了。她抬手按住像是钻坏了螺丝孔的乱髮,又遮掩上下起伏不已的胸口,然后赶紧拉了拉裙摆,两只手根本不够她用,只见小豆梓像是陷入恐慌癥状般,忙着整理睡乱的服装仪容。最后她还是转身逃往拉帘的另一头去了。
「身为一位千金大小姐,起床后怎么可能不先确认一下自己的模样呢,我看果然还是故意的吧。」
「嘎啊?……没、没错……你少在那边讲一些不识风情的话啦!」
「说的也是,还真是害羞耶。可是我现在没那个心情,下次再约我吧。」
「可恶,你这个死变态……」
小豆梓的声音因气愤与懊悔而颤抖不已,但还是坚决不肯承认自己刚睡醒的窘态。其实只要做自己就好了嘛,在不久的将来,这个女生可能会为了保有大小姐的尊严,而错失许多更重要的东西吧。
「不好意思,抱歉打扰你们的谈话……」
一旁的筒隐缓缓开了口。
「你跟学长——横寺学长之间,是怎么样的关係呢?」
真是冷彻心肺的声音。哪有什么关係,我们之间的关係只能说是仇敌吧,会选在这个时间点问出这种问题,要以S或M来说的话,筒隐绝对是S派的吧。
……唯一令人不解的是,筒隐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紧盯着我的脸孔,好像也期待我能回答这个问题。不过筒隐的表情看不出情绪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关、关係?我跟这个变态哪会有什么……」
「讨厌啦,居然会引诱没有半点关係的男人,大小姐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大胆奔放的事嘛。」
「你这个变态……咕唔……没、没错,我们之间就像是两情相悦之类的关係啦!」
那一头自暴自弃地大声回答,这应该算是另类的自残行为吧。
小豆梓就这样不断说着并非真心的话,等她终于整理好服装仪容后,便飞也似地逃出了保健室。临走前还转过连耳根都红透的脸孔狠狠瞪了我一眼,这件事有一半算是她自作自受吧?她就这么想守住千金大小姐的形象吗?
「这样啊,你们是两情相悦的关係啊。」
「筒隐,别毫无意义的一直踹床脚好不好,她口中的两情相悦,大概就等同于潜水艇与小水洼那么不相衬才是真的啦。自尊那么高还真是辛苦啊。」
我重新把冰袋贴回脸颊上,深深体认到这一点。虽然有时可能会因为讲话太贱而被痛殴一顿,但能这样随心所欲地过日子似乎也不错嘛。
好半晌,筒隐的视线仍探索似地胶着在我身上。
「这跟高傲的自尊或许也有点关係……但你们两个真的没有在交往吗?」
「什么真的假的,要是在只有我跟那个女生两人独处的情况下说出这种话,我肯定会被她一刀刺死啦。」
「这么说,学长刚才讲的全都是玩笑话吗?」
「那比较算是我单方面的一吐怨气啦,这有什么问题吗?」
「不,如果是这样的话,刚才那个女生说的全都不是出自真心的表面话不是吗?」
筒隐喃喃说完后。我们忍不住对望了一眼。
Q.我们正在寻找的是什么呢?
A. 有多余的表面功夫或真心话的人。
隔天。
我们立刻成立了小豆梓观察调查小队。队长是筒隐。参谋长是筒隐。书记官也是筒隐。我负责当炮灰。
「小豆梓,二年二班座号二号,水瓶座A型,没有参加社团。在四月时转学进来,每天都坐黑头车上学。喜欢名牌,每天都戴不同的手錶。收到很多情书,也甩了很多男生。最近拒绝男生的方式变得愈来愈华丽。没有男朋友,也没有朋友。还不至于到不幸的地步,但她的身体好像不是很好。」
筒隐正一一把我调查到的事情记录在笔记本上,桌上放了两杯水和一盘咖哩饭。
「……我想问一件没什么关係的事,筒隐你不是便当派的吗?今天没有自己带便当吗?」
「已经吃完了。」
「那这盘咖哩饭是?」
「是另一个肚子要吃的。」
「这句话应该不是这么用的吧,」
她明明长得这么娇小,到底那些食物都吃到哪里去了?不对,应该说……为什么她吃了那么多还是长不大呢?这就是人体的奥秘吧。
就在她把手中的铅笔换成汤匙时,小小的手似乎突然发现什么,握着汤匙的手默默伸到我的面前。我摇了摇头,昨天被打的地方还是很痛啊。
筒隐放下汤匙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又重新握起笔说:
「总的来说,就是个很难攻破的强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