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关于大鬍子不倒翁的数学补习啊。
因为有事先拜託戳太处理,应该没啥大碍吧……才怪咧。
总算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切都该尘埃落定的隔天早晨。
接到大鬍子不倒翁打来的电话,我只得乖乖走一趟数学办公室。
「爱胜过了读书,这句话并没有说错。不管再怎么钻研数学,真正重要的东西也不会出现在方程式里。但是,正因为如此,读书才有意义啊。虚数的爱虽然并不存在现实世界中,但只要画成高斯平面,就能以座标的方式表现出来了。让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变成看得见,我认为这就是学问的意义所在,我也希望你能这么想……」
阳光从办公室的窗口洒进来,让大鬍子不倒翁的鬍子渗出薄汗。儘管如此,他还是以比课堂上更认真的口吻,苦口婆心地对我劝导着。
「关于你们要在世界的中心不停呼喊爱情这件事,昨天我已经听得够多了。而你今天愿意到我这里来,就表示你们的私奔计画也没急着一定要现在马上付诸实现吧。老师认为,高中的教育能让一个人的视野变得更加宽广喔。」
换句话说,总而言之来说,戳太是用私奔来当成我跷掉数学补习的藉口啰?我的好友真是聪明伶俐啊。戳太那个死家伙,真想把他丢进果汁机里榨一榨。
「你的数学成绩我会想办法的,相对的……不对,不能这么说,总之关于私奔的事,老师希望你能趁放暑假的这段期间再仔细想想,至少请你教教我该怎么做才有办法结婚吧。」
想不到大鬍子不倒翁还挺为学生着想的嘛。这么一来,我就不用补习了。虽然最后混杂了一句掩饰不了发自真心的杂音,但我也靠着表面功夫对他轻轻点了下头。
回到教室后,我只把最后的结果告诉同样正在接受补习的小豆梓。
「这么一来,时间就多出来了……该怎么办呢?」
「这、这样的话,布偶娃娃的事,我也得跟你道谢才行嘛,难得有多出来的时间,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玩呢!」
「好啊,要约戳太一起去吗?」
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忸怩的小豆梓一听到我这么说,立刻不满地嘟起嘴唇。
「你很不解风情耶,人、人家是想跟你一起去啦!」
「就我们两个人?」
「就我们两个人!我、我也只会準备两人份的便当,其他人来只会添麻烦啦!」
小豆梓满脸通红地对我做出大胆的邀请。喔喔,这简直就是上个世代的超快速直球嘛。一拿掉表面功夫就变成这样了吗?这颗直球投得太快又太直,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啊。可是她应该没有讨厌戳太讨厌到那个地步吧。
小豆梓的独脚戏又接着持续了十秒钟左右。
就在我被她拉到走廊上,好巧不巧地跟女教务主任狭路相逢的短短这十秒钟时间。
「小豆同学,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呢。这次的期末考,你也考得太差了吧?我已经帮你準备好英文、地球科学、世界史、中国文学、健康教育、家政科的补习讲义了。」
「……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是比平安夜的驯鹿更重要的大事,这次可以请您先放我一马吗?」
「这可不行。我这么说,也是为了把这只死缠着你不放的腐败坏虫、女人的公敌、大变态从你身边隔离开,你应该要感谢我才对。好了,快跟我到辅导室去吧。」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豆梓声泪俱下却还是被强行带走了。这个女生到底有多不用功读书啊?还有,想让教务主任这个位子换人坐坐看的话,该向哪里提出申请才好呢?
于是乎,这下我真的无事可做了。
虽说是放考试假,但大部分的老师都还是有到学校来,那些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也毫不怠惰地加以练习着,学校的气氛跟平时并没有多大改变。只有我一个人茫茫然地没半点事好做,这种浑浑噩噩的心情不知为何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种时候,就让人分外想做那种事。
打开靠走廊那一侧的窗户,我犹豫着不知该大喊哪个深夜节目的名称才好,然后又浮现那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左右张望了一圈,果然在不远处的转角发现了一个身材娇小正在偷窥我的女生。
「『女管家看到了』,以前有部连续剧就叫这个名字呢。」
「那是怎样的故事?」
「就像你一样从暗处偷偷探出头来,露出一睑『哎呀,真糟糕』的表情。筒隐,你怎么了吗?」
「没有啊,我只是在想,你跟小豆学姐已经尽释前嫌了吧。」
表现出异常温驯却又有所顾忌的态度,筒隐的半边身体已经从转角处露了出来。
「托你的福,她好像已经没有生气了。我也得好好向你道谢才行呢。」
「向我道谢吗?是吗?……那就跟我约会吧,就我们两个人。」
筒隐维持着那种怪怪的姿势,一脸淡漠地借用别人说过的话。
「约、约会?不是啦,这当然好啊,不过这样太浪费了,谢礼我下次再补给你应该比较好吧?」
「你说浪费是什么意思?」
「就是跟你约会这件事啊,应该是我拜託你跟我约会才对吧。」
我没有妹妹,家里只有一个什么事都要麻烦我的姐姐。能和可爱的酷学妹两个人单独出去玩,我应该能稍微感受一下当人家哥哥的感觉吧。
我朝她招了招手,这次筒隐总算完完全全地从暗处走出来。不知为何她正摆出一副冷然的表情抬眼盯着我。正确来说,是看起来好像很冷然却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但她应该没有生我的气才对。
「那我们要去哪里呢?」
「不是的,那个……说要约会,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什么!为什么你要跟我开这种玩笑啊!」
「也没有为什么,只是忽然想说说看罢了。只是非常偶然的念头……照这情况看来,学长真的已经拿回你的表面功夫了呢。」
唔——还真是敏锐啊。虽然很敏锐,但刚才说的那句话可是千真万确出自我的真心啊。
不过关于表面功夫的事,她说的的确没错啦,我也只能笑着点头。
「太好了,这样就算达成目的了吧。」
「就是说啊,不过只有我先恢複原状了,总觉得对你有点抱歉呢……」
「动不动就说出真心话的学长已经让我想一状告到法院了,所以你不用为这种事跟我道歉的。要道歉的话,我还比较希望你为至今为止对我说的那些变态话道歉呢。」
「……真的非常抱歉。」
我就像伊旺·巴甫洛夫的狗(注17)一样缩起了脖颈。真是奇怪,只要一见到筒隐,我就会条件反射似地想跟她道歉,该不会我在不知不觉间被强制安装了什么程式吧?
(注17 Ivarovich Pavlov,一八四九至一九三六,俄罗斯着名的生物学家,「巴甫洛夫的狗」用来形容一个人无须透过大脑思考的条件反射反应。)
筒隐一如往常地吐出一声叹息,突然想起什么般捧起她的书包。里头好像硬被塞进什么有稜有角的东西变得鼓鼓的。
「你要是真的想跟我道谢,那就陪我一下吧。」
可以吗?她用眼神窥探着我的反应,率先走进附近的一间空教室。
筒隐说,希望我能帮她评定一下演技。她今天之所以会专程跑到学校来,好像就是为了借用社团的物资。
「演技啊,你是参加什么社团来着?话剧社?」
「是儿童福祉社团,之前就跟你说过了。」
「奇怪,我们有聊过这件事吗……」
我一点记忆都没有。在我歪着头回想时,筒隐已经打开书包,拿出一叠彩绘好的画纸。原本就身材娇小到站在讲台后只能稍微窥见头部的筒隐,这下完全被那叠画纸挡住了,只能看见放在画纸两侧支撑的小手。
看在我眼中,就好像是接受关怀照顾的儿童正拚命与绘本搏斗般,一个不小心就笑出来。
「……明明忘记了我说过的话,但你的反应还是一样嘛。有什么话想说是吗?」
「才、才没有这种事呢,儿童福祉感觉超棒的啊。这种对社会奉献一己之力的精神,才让我感动到忍不住露出欣喜的微笑嘛。」
「真的吗?」
「真的真的真的!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对吧!」
「……拿回表面功夫后的学长,总让人觉得有点讨厌呢。」
大叠画纸后头传来讲台被泄愤似地踢了一脚的声响。为了闪躲流弹攻击,我只得退到教室后头避难。
「接下来,要为大家说的是『没有朋友的国王』这一篇故事。」
筒隐冷然地念起画纸上的彩绘故事。
我不由得讶异。
那应该是儿童福祉社团自己创作的故事吧,画纸上的温暖笔触和故事本身都还挺有趣的,但念故事的人毫无抑扬顿挫的声调却是致命的败笔。就连最高潮迭起的一幕,也是没有半点情绪起伏淡淡地带过。就算是说给小孩子听的童话故事,大概也能创下打呵欠的世界纪录吧。
儘管如此,筒隐还是只能面无表情地继续将故事念下去,因为被猫像夺走感情的关係,就连受到小孩子欢迎的权利也跟着被剥夺了。
「……于是,国王终于交到他生命中的第一个朋友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翻过最后一张画纸,将这篇故事画下了句点。当筒隐从讲台旁露出脸时,我才知道她终于说完故事了。正如字面上的意思,我完全没有半点沉浸在故事余韵中的感动或感慨,「学长,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嘛……这几张画画得很不错,小孩子应该会喜欢吧。」
「这样啊,我的声音完全不行是吗……」
「唔,不是啦,这种事……」
「不用拿你的表面功夫来敷衍我,我自己也觉得根本不行。」
筒隐耸了耸肩,将画纸从讲桌上拿下,收回书包里。
「而且,你夸讚了这些画,我已经觉得很高兴了。真的很谢谢你。这篇故事是其他社员创作的,不过负责画画的人是我喔。」
「咦咦咦,这样啊!你真是努力耶!」
「因为我是很认真的社员啊……七月底我们社团好像会去儿童活动中心办一些活动。我真的很想担任看图说故事的大姐姐,也私下练习了很多遍,看来还是没办法啊。」
面无表情的筒隐彷佛不痛不痒地说着,但那双大眼睛却不自然地眨了好几下。
一股冰冷的感觉渗入我的胸口。我像是总算拿回那本爱不释手的女星写真集般一个人开心不已,但这是不公平的。我们之间明明是互助的关係啊。如果没办法把筒隐真正的感情要回来,我们的互助关係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今天光是知道我的声音派不上用场,已经算是很有收穫了。我想以幕后人员的身分回到社团继续帮忙。」
「筒隐……」
「学长或许不知道,其实我还挺全能的唷。我又会画画、也会準备好吃的便当、很擅长帮人挝肩膀,我的腰部马杀鸡也很厉害呢,享受过我的脚底按摩服务的每个人都说赞,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想找我帮忙,真的让人很伤脑筋呢。」
她只是刻意表现出有精神的模样。但看筒隐说得那么志得意满,我也笑了。
「下次可以请你也帮我马杀鸡一下吗?」
「绝对不要,光想都觉得有种变态的气息渗入其中。」
「为、为什么嘛?我可是抱着很单纯的心情这么说的耶!」
「因为我很清楚学长就连在呼吸时,脑子里都还是想着一些很变态的事。而且你刚才说到马杀鸡时,发音就有点怪怪的了。」
「唔唔唔……」
确实一说到女生的马杀鸡,只会让人联想到那种的跟这种的充满喔呵呵呜嘻嘻的快乐想法,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现实啊。我明明都已经拿回表面功夫了,为什么还会被她一眼看穿呢?
为了逃避筒隐那犹如暴风雪般极其寒冷的视线。
「既、既然你这么全能,就不该参加儿童福祉那种没啥人气的社团,要是成为哪个运动社团的经理,一定会被当作镇社之宝的啦。」
我随口说出一听就知道是在拍马屁的奉承话。带有表面功夫的、老实的我。
「你是说社团经理吗?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呢。」
「你一定会受到大家欢迎的啦,像是我们田径社就很缺啊!」
「田径社里有学长,我才不要呢。」
「好过分……」
「开玩笑的……真正让我不想加入的原因是——」
筒隐转头看向窗户的方向。操场那头传来运动社团的练习声,其中有一道比任何人都更加凛然、引人注目,而且再熟悉不过的沙哑叫声。就算明知道被钢铁之王严声斥责的人并不是自己,还是会让人畏惧地缩起身体。
「就是这么回事。」
筒隐喃喃吐出根本称不上解释的自言自语。
「……之前我就很想问你了……」
我刻意咳了一声。
「到底是为了什么理由,你跟钢铁姐姐之间才会感情不睦呢?」
「因为我被讨厌了。」
筒隐相当乾脆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听起来却像是极力与内心情感划分出距离的答案。
「我不想遭到误解,我并不讨厌姐姐。」
「你们的感情不好,而你却不讨厌她?」
「是的。相反的,我应该算是喜欢姐姐的,我们以前也曾经很亲密过。一直到姐姐上国中之前,我们都还一起洗澡,也会一起睡觉。每天睡觉前,姐姐一定都会念一篇故事给我听,我想,我之所以会加入儿童福祉社团,说不定就是受到姐姐的影响,因为我知道听别人说故事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会……」
「一切都是我不好。自从爸爸妈妈过世后,我就老是黏着姐姐。从早上说早安开始,到晚上道晚安为止,只要一张口,就是我要吃饭、我要吃零食、我要玩玩具、跟我一起玩、教我这个怎么做、陪我陪我看着我……害姐姐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是我太烦人了,大概是我国中毕业那一阵子的事吧,从某一天开始,姐姐就一直避着我了。」
筒隐的语气太过坦然,就像她此时说的不过是看图说故事里的某个无聊桥段。
但我还是感觉得出来,这并不是她真正的感情。跟姐姐一起洗澡啊……现在不是妄想那种桃色罗曼史的时候了。正因为她的声音如此平静坦然,才更显得那些堆砌出的话语有多苦涩,言语间栖息着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一直到前阵子在闹区的游乐场里,隔了那么久我跟姐姐才又说上话了。我一直找不到跟姐姐说话的时机,如果可以,我真的很希望能回到从前。我们之间会变成这样,原因就出在我的个性。如果我那些孩子气的部分能够消失,也许我跟姐姐就能回到之前欢乐的时光了……」
说话声蓦地静止了。一直看着窗户方向的筒隐侧脸受到光影的洗礼,同一张脸孔被分割出光明与黑暗。眯细的眼睛是符合她年纪的缥缈梦幻,却让人担心她的身影会不会就这样越变越淡直到消失不见。
「你、你听我说!」
我忍不住握住筒隐的手。
转过头来望着我的女孩子真的看起来好小好小,只有那对眼睛显得特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