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周围是一大片蓝白色的浓雾。

只有黑色树影像面目狰狞的怪物般浮现在浓雾当中。

魔王密特拉斯集中精神，感应着四周的气息以及对準他发出的杀意。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当中，他试图让自己的呼吸稳定下来。

刚才被魔法箭射中的右肩现在是又痛又热。另一方面，还不断有冷空气由脚底下的湿原透过鞋子爬上身体。

「——」

当他默默调整着呼吸时，空气中又传来飞箭破空的声音。一道声响之后，马上又接二连三传来非比寻常的飞箭声。魔王眼镜下的双眼朝着浓雾里一瞥——

「巨人之断崖!」

他高举的手掌一口气向旁边一划，马上就有十排由七层魔法圆阵所构成的防御魔法出现。

紧接着，由蓝白色浓雾当中，出现了带着红色魔法光芒的箭朝魔王飞来。

魔王施放的巨大魔法障壁乍看之下应该能完全抵挡住这些魔法箭。

但是构成障壁的魔法圆阵却自动开始碎裂。如虫蛀般的洞穴一直不断扩大，穿透这些洞穴的箭便直接向魔王飞去。

「一定要把我赶尽杀绝就对了!」

魔王先是怒吼着，然后才利用移动魔法的高速移动后退躲过攻击。原本以为魔法箭会在落下后展开巨大火焰魔法圆阵，但箭却只是将地面的土整个轰得弹起来而已。

这些攻击根本只是为了要分散魔王的注意力并且多拖延些时间而已。

果然，周围马上又有沉重的脚步声与铠甲摩擦声响起。

魔王边穿梭在魔法箭阵当中边把移动魔法消除，开始进入下个阶段的準备。

「军神之剑!」

他手中立刻出现了魔法剑，但现在的剑身已经不如之前那样有清楚的形状与鲜艳的颜色了。只见暗红色的魔法剑轮廓无力地摇晃、闪烁着。这正是持有封印魔法护符的贝鲁卡姆斯重装步兵越来越接近的最好证明。

只不过魔法剑是非常单纯的魔法，所以不太容易受影响。虽然性能因为魔力供输不稳定而有些低落，但要拿来砍杀敌人应该还不成问题。

魔王对全身穿着铠甲、由雾里出现的黑影叫骂道：

「替自己的无知与倒霉感到懊悔，然后去死吧!」

一名边发出吼叫边向前突击的重武装士兵，率先用自己的剑挡住了魔王砍下的魔法剑，但带有火之魔法元素的魔法剑直接就将对方的武器与铠甲融化并刺穿对方。

步兵的头连着盔甲瞬间便被穿透，前面的贝鲁卡姆斯兵马上就被杀害了。

但是背后又有无数不怕死的士兵挥舞着铁剑与长枪朝魔王攻了过来。

在这样的混战当中，魔王只是单方面虐杀穿着黑色铠甲的敌人。

只要看见有影子的物体，闪耀红色光芒的剑便直接挥下。在砍倒了数十个黑影后，魔王将最后一个影子从中间砍成上下两段。

寂静再度降临到浓雾当中。

目前只能听见魔王发出的剧烈喘息声。

「对方的人数……实在太多了……」

但魔王也没办法一直待在这里休息。

虽然已经打倒了贝鲁卡姆斯士兵，但他们遗体上的大量护符现在依然发挥着效果，待在这个地方将无法使用过于複杂的魔法。如果这时候克拉蒂亚·维克丝的箭再度袭击过来，魔王根本就没办法抵挡。

魔王将魔法剑消除之后，向前踏出疲惫的步伐。

但他却当场跪了下去。

转过头来一看，才发现右脚脚踝部分的靴子已经裂开，从裂缝中正涌出大量鲜血．可想而知是非常严重的伤势。

可能是因为脚底太过冰冷，感觉已经麻痹了吧，魔王几乎没有疼痛的感觉。

接着他的耳朵又听见沉重的脚步声。

又有一队贝鲁卡姆斯士兵往这里过来了。

「等等……这下可糟了!」

发现自己正陷入绝境的魔王脸色微微一变。

脚受到这种伤害就没办法像刚才一样战斗了。

但是在这个无法使用魔法的地方，既没办法施放回覆魔法，也没办法利用魔法来移动。

沉重的脚步声无情地逼近。

魔王看了一下四周围之后，决定先逃离这个地方。

脚底下虽然打滑了好几次，但魔王每次滑倒后都顺势利用爬行来尽量拉开与敌人间的距离。

浓雾造成的视线不良首度成为对魔王有利的条件。

最后他终于找到一片黑压压的草丛并逃了进去。这时魔王几乎完全停止的呼吸才又重新恢複过来。来到这里的话应该就可以使用魔法了。

他将两手贴在右脚踝的伤口上，接着手掌下方便跳跃着蓝色光芒，利用魔法的治疗已经开始了。

但是从雾的另一边忽然传来难以形容的诅咒声。

『杀了他，杀了他——!』

吃了一惊的魔王不由得缩起肩膀。

应该是刚才的贝鲁卡姆斯士兵已经发现同伴的尸体了吧。

『那家伙就在附近而已——』

『把他找出来然后干掉——』

『活生生把他砍成八大块——』

『让他痛到后悔出生到这世上——』

『绝不轻易让他解脱——』

魔王用疲惫的表情叹了口气。

「谁理你们这些野蛮人啊……」

我可没閑功夫陪你们玩下去。

但是魔王的手却开始发起抖来。

仔细一看之下，发现脚踝上的伤口根本没有癒合。疗效不佳的治癒魔法让魔王急得冒出冷汗。在这种地方没办法躲太久，马上就会被人给发现的。

眼前忽然变成一片黑暗。

「……难道我是在害怕死亡吗?」

面对这种情况，魔王只能茫然地如此呢喃着。

当以人类的身体降临到这世界上来时，密特拉斯首要的目标是要当一个让人类感到绝望的魔王。

而他也确实一步步朝着这个目标迈进。

但为什么现在会独自一人被敌人追杀，然后还一边在地上爬行一边吓得要死呢?

「嗯——一切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魔王感到有一道卡露瑟的幻影伸出手，覆盖在他发出蓝色魔法元素的手上。

那个时候……

在一片漆黑的深山里，唯一能见到的亮光就是露营的营火。

魔王在营火旁对自己的脚施以回覆魔法，而卡露瑟的手也放在他手上。卡露瑟露出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对着魔王的伤口进行双重回覆魔法。

那是魔王在波莱伊山击破里托艾尔·艾耶提斯，正朝着王都斐希纳姆前进的途中。魔王奋力拟定的强行军计画造成反效果，脚反而因为过度疲劳而拉伤了。

「搞什么嘛，你是小孩还是大少爷啊?」

卡露瑟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对于做事毫无计画性的魔王感到非常愤怒。

「说起来啊，阿提斯可是在世界各地到处行走、早已习惯旅行的人呢，现在居然因为你的运动不足，而造成勇者肌肉拉伤——」

卡露瑟说完之后还故意叹了口气。

「话说回来，要是走不动的话跟我说一声不就好了吗……你也知道困在这种荒郊野外是最伤脑筋的事情吧?」

「听以我才会这么迫切地想要回自己的肉体啊。」

魔王虽然想故作轻鬆，但从嘴里冒出来的声音却是相当焦躁。那时候的魔王确实是相当着急。

人类身体的种种限制、不自由、以及随时可能被消灭的危机感，都让魔王一直否定自身的存在。

听到这里感到相当气愤的卡露瑟，忽然用力握紧魔王的脚踝。魔王立刻发出悲鸣质问她究竟是在干什么。

「快住手!这副身躯的疼痛虽然无法造成我的痛苦，但会有种『非常烦躁』的感觉啊，卡露瑟!」

「那你可不可以对这副身体好一点?说起来这副身体在人类当中算是上等货色了唷?结果你竟然——」

「这叫上等货色?这种比较根本没有意义。」

魔王冷笑着回答道。

「我的肉体是石头也是生物，是星辰也是整个世界，在这片土地上可以说是最强的肉体。总之就是超越人类想像，至高无上的存在。」

「好啦好啦……」

「说起来就是因为有那副肉体我才能被称做魔王。现在和你对话的我——也就是由人格与记忆情报所形成的存在，根本只是表层的极小一部分而已!所以我得儘快取回我的肉体，早日恢複魔王的完全体才行。」

「我觉得根本完全相反。」

卡露瑟接着这么说道。

于是魔王便问：

「相反?你说相反是什么意思?」

「你就是认为自己的心灵没有任何价值，所以才会一直嚷着要取回肉体——我说的没错吧?」

「但事实就是如此。」

「但我认为应该是相反的。其实是只有心灵的你，才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吧?」

「……为什么?」

「因为是你——是你救了里托艾尔的心啊。」

魔王虽然想回嘴，但是却说不出话来。反而是卡露瑟继续说着：

「就是你一直嚷着要取回魔王的肉体，我们才会发生冲突。我当然也希望你把阿提斯还给我，但如果能去除那种隔阂的话，我想你的心灵一定会喜欢我的。」

「……那只是现在这种情况刚好适合和你合作而已——就这么简单。身为魔王的我对人类根本没有兴趣，你这个蠢女人……」

「为什么你老是要加一句多余的话!」

整个人怒火中烧的卡露瑟眯起眼睛，把手从魔王的脚踝上移开。

她在拉伤处涂上捣烂的药草，然后在上面卷上绷带。

「治疗结束了。赶快去睡吧，明天早上我再帮你换一次葯。」

卡露瑟这么说完之后便走到自己行李旁边，然后钻进铺在地上的睡袋里面。很容易入睡的卡露瑟，眼皮立刻便盖了下来。

但魔王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

「等等，今天晚上的——」

他话还没说完，卡露瑟便捡起一根大枯枝丢了过去。

「别开玩笑了，已经浪费我这么多时间!给我安静睡觉啦!明天还要早起，然后到市集里去买点真正的药草才行。」

卡露瑟吼到自己气消了之后，就马上又把睡袋盖到头上去了。

虽然卡露瑟说的似乎很有道理，但又有种被她巧妙逃过一劫的感觉……这时魔王就抱着这种複杂的心情沉思了起来。

但他在注视了一阵子营火之后，开口所说的却完全是另一件事：

「……我真的算是一个称职的魔王吗?」

这时已经能从卡露瑟嘴里听见平稳的鼾声了。

「太快了吧。算了……这样也好，就当我没问过刚才那句话，你也什么都没听见……」

「为什么?」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卡露瑟没有回答，反而是用有点睡傻了的脸打了个呵欠。魔王只好叹了口气：

「……我想拿回魔王的肉体，因为我必须继续当一个魔王。如果失败的话，我将被人类以及世界所抛弃进而失去一切，那对我来说是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但是我总觉得……要等到那个时候……我和你才能当普通的朋友…………我说的没错吧……?」

原本低着头的魔王吓了一大跳，立刻转头向卡露瑟看去。但是卡露瑟已经以一脸幸福的表隋陷入沉睡当中了。

这套迅速入睡的功夫还真让人有点哭笑不得。但连魔王的脚都拉伤了，所以卡露瑟一定也是在万分疲劳当中，硬撑着陪魔王一路走过来的吧。

「普通的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