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她还不是荷洱佳。
那是一段令人永生难忘的回忆。
太阳升起之后,父亲约她一起出门。她担心朋友的安危,实在没有出门的兴緻,不过心裏面却又隐约认为不应该违背父亲的意思。于是她问父亲要去哪里,父亲微微一笑,并未回答。别管去哪里,跟着爸爸就对了,爸爸相信你一定会很有兴趣的。好了,我们走吧。
父亲带着她来到位于城镇正中央的广场。那里挤满了人,简直就是万头钻动,看来广场的中央似乎有什么悦乐人心、让城里的居民大为兴奋的事物。
仔细一看,原来是个笼子,里面还关着一个小小的人。跟笼中的小人四目相对之后,她不禁大叫了一声。酋姆……!
几乎是同一时刻,笼中的酋姆突然大笑了起来,让所有人吃了一惊。广场顿时陷入骚动,掩盖了她的声音。酋姆接着又扮起了鬼脸、在笼子里面又叫又跳,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有时还会趁着空档看着她。她知道酋姆想说什么。不行,千万不能叫我的名字,一定要装作不认识我,知道吗?
怎样,很稀奇吧?父亲笑着开口。是啊,真的很稀奇。她强颜欢笑。
她不想辜负酋姆的迴护,可是回到家中、走进自己的房间之后,泪水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当天夜晚,她偷偷离家,在街上寻找酋姆的下落。途中遇到了隆罗,于是两人流浪在夜色笼罩的街头。即使隆罗回到森林、即使太阳已经升起,她依然不肯放弃希望。酋姆,你在哪里?酋姆,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第二天,她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差不多傍晚时刻,父亲又找她一起出门。她询问父亲要去哪里,这次父亲清楚地回答了。上次那个小人要被处死了,你想不想看?走吧,我们一起去。
广场比昨天更加地热闹,挤得水泄不通。正中央堆起了宛如小山的柴薪,酋姆的笼子就放在最上面。柴薪小山的前面摆着几张桌椅,她、父亲以及几个衣着华丽的男女和小孩就坐在椅子上。父亲一边享受美食,一边与衣着华丽的男女相谈甚欢。不知道是谁大声叫嚷,认为以处死人类的方式处死怪物是一项恩典,现场还有几个醉汉坐在地上互相举杯。她一直凝视着酋姆。酋姆并未看着她,一旦受到其他人的辱骂,就故意装疯卖傻。有时剧烈摇晃笼子,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或是突然放声大笑,刻意惊吓众人。她好几次都差点哭了出来,幸好最后都忍住了。很想请父亲停止这一切,不过她心裏面很明白,父亲不可能答应的。
父亲以及广场上的其他人都希望处死酋姆、以欣赏酋姆被烧死的景象为乐,只有她不一样。当然,酋姆是她的朋友。不过除了她之外,还有另一个人铁青着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对方是一个身材高瘦的男子,跟她坐在同一桌。
不舒服吗?她开口询问。男子摇摇头,表示他很好。于是她从座位上起身,牵着男子的手来到偏僻的角落,男子这才说出真心话。这不是男人的做法,我不喜欢,更不知道大家在高兴些什么。
处刑的时刻逐渐逼近,父亲在众人面前发表演说。这个小人是魔女手下既邪恶又野蛮的魔物,我们绝对不允许任何魔物入侵人类的城镇。奉主之名,以神圣的火焰凈化这只魔物吧。
人群爆出如雷的喝采以及掌声,她却感到自己的心几乎快被撕裂了。
父亲身边的其中一人点燃了柴薪。她很想逃离现场,双眼却离不开酋姆。
柴薪小山燃起橘色的火苗,冒出浓浓的黑烟。她很想放声大叫,却又叫不出声音。酋姆的视线终于停留在她的身上,嘴角微微上扬,双眸浮现出异样的光彩。直到最后一刻,酋姆才终于向她露出微笑,之后又低头俯视其他的群众。广场起了一阵骚动。不会吧,居然咬舌自尽!
可恶的魔物,太猖狂了!酋姆倒在笼中,悲伤的情绪几乎要撕裂她的身体,心中却也同时浮现出一抹骄傲。酋姆不愿死在人类之手,自行了断了生命。酋姆赢了,结局虽然惨烈,却也令人肃然起敬。
当天夜晚,她辗转难眠。愤怒、憎恨、无奈以及对酋姆的思念,让她的身体微微颤抖。
不知道是谁在外面敲敲窗户。一定是隆罗,她心想。果然不出所料。她让隆罗进入房间,
将白天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原来如此,酋姆最后露出微笑吗?被人类发现的时候,酋姆故意吸引人类的注意,好让我逃走,他是个勇敢的波尔莫。不过孤独一人难免寂寞,谢谢你陪伴酋姆走完最后的一段路。
之后隆罗亲吻她的脸颊和前额,向她告别。我不会再出现了,你也别再进入森林。我不会忘了你,希望你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再见!
她并未阻止隆罗,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隆罗离去的身影。
即使时光流逝,他们在她心中所留下的回忆却无法磨灭。
她学习天主的教诲。每当从教诲中发现人类的罪恶、无法抹煞的业障,就更坚定她的决心。
即使扮演一个虔诚的信徒,她的心依然留在森林。
总有一天,她会投向森林的怀抱。
夜晚的森林会高举双臂欢迎她的到来吗?
就算被森林拒绝,她也会设法进入森林的深处。
魔女的森林小屋,就在那里。
当时她还不是荷洱佳。
***
旅途的疲劳再加上精神面的冲击,子爵终于累垮了身子,即使在旅馆休息一天也未见起色,目前由塞尔吉在一旁照料。乔纳森一大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列列和友友上午的时候前往秋萨城探风声,不过城堡的警戒十分森严,无法接近。
真的是束手无策。其实救出疑似魔女的阿拉贝拉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任务,原本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放手一搏,结果昨晚的攻击事件斩断了大家最后一丝的希望。
列列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友友就躺在旁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起用过晚餐之后,友友并未回到自己的房间,反而来到列列的房间。原因不明,或许是不想独处吧?
列列不知道现在能不能跟友友说话。犹豫了片刻之后,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他们是不是想要带走阿拉贝拉?」
「依照常理来判断,应该是如此没错。」
友友看也不看列列一眼,不过她至少还肯回答,列列顿时鬆了口气。
「所以阿拉贝拉真的是魔女吗?」
「我不知道。」
友友下意识地抓紧棉被。
「明知我不是魔女,那些魔女却还是救了我。或许阿拉贝拉也是一样吧。」
「其他人可不这么认为。」
「嗯,怪物入侵城堡、入侵地牢,巧的是疑似魔女的阿拉贝拉就被关在地牢里面。阿拉贝拉一定是那些怪物的同伴,怪物是魔女的手下,所以阿拉贝拉绝对是魔女没错。就算他们做出上述的结论,也一点都不足为奇。」
「乔纳森还是相信阿拉贝拉。」
「子爵却半信半疑。」
「居然不相信自己的女儿。」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子爵才知道乔纳森所不知道的秘密吧。巡检祭司宣称他是综合了所有记录以及传言,才判断阿拉贝拉是个魔女,说不定阿拉贝拉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巡检祭司的说法不能相信。」
列列的脑中一片混乱,他实在不明白友友的想法。
「友友,你觉得呢?」
「不是说过了吗?我也不知道。」
友友叹了口气。
「不过就算阿拉贝拉真是魔女,那又如何?」
「呃?」
「身为魔女为什么是一种罪恶?为什么必须受到制裁?」
「因为……魔女是人类的敌人吧?这是主的教诲。」
「主的教诲?阿尔特•塞恩在世的时候,根本没有所谓的魔女。」
「这……他是很久以前的人嘛。」
「没错,最后还变成了神。不过神又是什么?」
「神……」
列列为之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过去他从不将祭司的谕示放在心上,祭司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不听话的人会受到处罚,死后无法上天堂,违背天主的教诲是不好的。对于列列而言,所谓的教义就只是如此而已。
「根据奇蹟之书的记录,世界的创造者是一个叫做乌德拉的神。乌德拉又创造出许多分神,帮助他治理世界,同时也以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类。」
「没错,所以人类是很特别的。」
「按照奇蹟之书的说法,确实是如此。不过分神慢慢地怠忽职守,甚至对乌德拉起了忌妒之心,最后终于自甘堕落,成为邪恶的魔王,怂恿人类背叛乌德拉,让人类成为魔王的奴隶。」
「原来魔王也是神。」
「不过还是有一群人信仰乌德拉,路路凯就是其中之一。在乌德拉的加持之下,他成功消灭了所有的魔王,之后改名为阿尔特•塞恩。可是乌德拉这时却忌妒、畏惧他的力量,试图暗杀他。」
「神暗杀人类……?」
「没错,而且乌德拉最后还遭到塞恩的反击,死于非命。塞恩虽然也死了,却在信徒的面前复活,成为唯一的真神。」
友友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膀。
「阿尔特•塞恩成为真神的过程有许多解释,不同的解释产生不同的教义,这就是为什么每个祭司所谕示的内容都不太一样的原因。当然,听者也可以自行诠释教义,所以信徒所信奉的教义其实都存在着微妙的差异。如果神直接出现在大家的面前,向大家传达祂的旨意,或许可以解答大家的疑问,偏偏祂并未这么做。所以大家所信奉的神,到底是什么?」
列列终于明白友友的意思,也知道这些话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
大家所信仰的天主阿尔特•塞恩,根本不是真正的神。
这就是友友所要表达的意思。
「不必担心。」
友友回头看着列列,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
「我不会在别人的面前说这些话的。」
「嗯。」
列列伸手握住友友的手背。友友睁大双眼,似乎吃了一惊,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列列不让友友这么做,就算拼着惹友友生气、被友友痛骂一顿,他也不想让友友从自己的手中溜走。
「笨列列。」
友友乾脆手掌一翻,扣住列列的手指。列列加重了力道,友友也毫不客气地还以颜色。列列只要这份温暖,其他什么都不在乎。他不想失去友友,愿意为了这一切付出任何代价。友友,留下来,哪里也别去,拜託。
这时有人敲了门﹒两人立刻把手抽回来。
「是我,塞尔吉。可以进去吗?」
「请进。」
友友回应之后,塞尔吉打开房门走了进来。这是一间高级旅馆,单人房的空间十分宽敞,房内还摆放着桌椅。塞尔吉进门之后,直接拉过椅子坐了下来。
「尼可拉斯大人已经休息了,不过状况依然不太好,看样子应该是无法独自骑马。现在只能从克雷特找人过来帮忙,或者是借一辆马车送尼可拉斯大人回到克雷特。真不知道子爵家的人都在做什么,怎么会让子爵独自出门呢?」
「子爵的意思如何?」
「他坚持要留在阿修隆,或许是想旁观审判的进行吧。不过我坚决反对。」
「无论结果如何,对子爵而言都是痛苦的煎熬。」
「……没错。除了阿拉贝拉小姐的遭遇令人鼻酸,子爵家的未来也是一大问题,尼可拉斯大人内心的煎熬是可想而知的。在这么重要的时刻,乔纳森那个家伙到底跑哪去了?」
塞尔吉下意识地咬着右手大拇指的指甲。
「那个……」
话才刚出口,列列就露出犹豫的表情。友友和塞尔吉无不吃了一惊,她们万万也想不到列列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开口说话。事实上连列列自己也感到有些诧异。
「塞尔吉,你觉得呢?就是……阿拉贝拉的事情。」
「她到底是不是魔女吗?」
「嗯。」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判断。」
塞尔吉双手交叉在胸前,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
「魔女袭击城堡并不能跟阿拉贝拉小姐就是魔女的同伴划上等号,其中的变数太多了。魔女袭击人类的城市一定有她们的目的,克罗德尔如此,阿修隆也绝对不是特例。」
友友似乎想要开口,却又硬生生地把话吞了回去。塞尔吉注意到了,脸上顿时露出不解的神情。不妙,赶快转移焦点。
「那……塞尔吉,你相信阿拉贝拉吗?」
「我不愿怀疑,而且阿拉贝拉小姐也明确地表示自己不是魔女。」
「可是,一旦接受审判……」
「一定会被判刑。」
塞尔吉闭上眼睛,无奈地摇摇头。
「举发阿拉贝拉小姐的巡检祭司卡山•奥彼德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负责调查的审问官雷蒙•路斯也以严厉的风格闻名于世。除非掌握关键性的反证,否则不可能无罪开释。」
「一旦接受审判,阿拉贝拉就死定了。」
「可以这么说。」
「如果不接受审判呢?」
「列列,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知道有没有拯救阿拉贝拉的方法而已。」
「就我个人的看法嘛……」
塞尔吉半躺在椅子上,双手抱在后脑,仔细地沉吟半晌之后……
「……不可能,没有人可以拯救阿拉贝拉小姐,我们已经束手无策了。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沉静的脚步声突然传来,房门接着被粗鲁地推开,原来是乔纳森。他的脸色很难看,双眼布满血丝,两颊凹陷,彷彿瞬间老了好几岁。
塞尔吉抬起头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打消了主意。乔纳森十分憔悴,全身却散发出一股诡异的气息,彷彿被恶灵附身似的,沙哑的嗓音更像是在荒野中彷徨的幽鬼。
「我要见阿拉贝拉,请大家陪我闯一闯。」
***
骑士,不,男子汉行得正坐得直。只要是对的事情,就必须义无反顾地坚持到底。然而这些都是过去的信念了。对方形势比人强,不得不选择屈服。为了见未婚妻一面,乔纳森几乎找遍了秋萨城的卫兵、文官和武官,低头恳求的同时,甚至还藉助金钱的魅力。也罢,没有混淆其词的必要,简而言之就是送红包、就是贿赂。经过一番奔走之后,终于得以在深夜时刻、短暂地独自一人的条件下会见阿拉贝拉。
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让自己颜面无光,更让克洛姆史帝德家的尊严扫地。他实在没有勇气独自前往城内,朋友们默默地陪伴他抵达城边,容忍这个无聊男子卑劣、自私又近乎无耻的行径。乔纳森内心十分痛苦,却又很感激朋友为他做的一切。
「等一下就要换班了,好好把握时间吧。」
地牢的守卫露出淫秽的笑容,替乔纳森打开了铁门。才刚走进牢房的通道,守卫就立刻关上了铁门。他的长剑和短剑都被守卫没收了,不过至少获得了跟阿拉贝拉单独交谈的机会,乔纳森不禁在胸前画了一个星印,感谢主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