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她还不是荷洱佳。
多次闯入森林之后•她终于找到了森林之狼库尔德族的巴尔扎。在巴尔扎的带领之下,她来到森林的秘密小屋,与波尔莫族的隆罗和魔女再度相会。直到现在,她依然无法忘怀当时的喜悦。森林小屋又多了一个住人,那就是讲话总是带刺、打从心底憎恨人类的奥德洛伊。
魔女热情地欢迎她的到来,同时也不忘提出警告,劝她最好跟森林小屋的住人保持距离,否则势必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之后奥德洛伊又补上一句,如果真的演变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就跟我们走上同样的路子吧。
于是她做出了抉择。
在奥德洛伊的提议之下,她回到家中,每隔一段时间前往森林,接受魔女和奥德洛伊的指导。平时她还是跟往常一样跟人类住在一起,同时替魔女搜集情报,扮演间谍的角色。魔女虽然反对,她却接受了这项任务。事实上她也是担任间谍的不二之选,因为她出身贵族,未婚夫又即将成为圣骑士,加入魔女讨伐队的阵容。对于魔女而言,魔女讨伐队无疑是最大的敌人,圣骑士的口风再紧,也不会对枕边人保密。
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
早在好几年前,我就背叛了你。若不是被巡检祭司逮个正着,往后我将继续背叛下去,假装成你的妻子、投入你的怀抱,说不定还会抱着你的孩子,打听魔女讨伐队的秘密,再将情报提供给森林的魔女。
我跟你无冤无仇,可是我这辈子永远也无法饶恕杀了我的朋友•波尔莫族的酋姆,而且还引以为乐的人类。涉猎魔女的知识、揭发历史的真相之后,我发现与臣服在阿尔特•塞恩的跟前、信奉阿尔特•塞恩的人类同流合污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恶。人类是无知、自大的生物,总是在浑然不觉的情况犯下错误。傲慢的人类绝对是全世界的祸害。
在夜晚森林的环抱之下,魔女躺在地上。
她紧握着魔女的手,清楚地感受到魔女的体温正逐渐流失。
呼吸缓慢,微张的水蓝色双眸异常地清澈,魔女的表情十分平静。
库欧德族的巴尔扎和凯塞尔蹲坐在魔女的身边,隆罗强忍着泪水,奥德洛伊气鼓鼓地背转过身子,却依然抱着拐杖坐在魔女的身旁。魔女优魔吉和魔王基奇它卡则是在不远处肩负起警戒的工作。
没有人开口说话,大家都静静地陪伴魔女走上生命的最后一段路。
她的心出奇地平静。虽然多少会难过,却没有澎湃汹涌的情绪反应。她喜欢眼前这个即将长眠的魔女。魔女热爱这片森林,以及森林中的生物,藉着各种方法让她知道历史的真相,探究真理的意义。真理并不是唯一,真理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人类可以自由选择真理,因此每个魔女都有各自不同的真理。魔女从不否定真理,不喜欢刀枪血光,大可不必上战场。魔女只为了自己的真理而战,形式由自己决定。她是魔女的学生,魔女却不只是她的老师。
「阿拉贝拉。」
魔女的瞳孔映照出她的身影。
「你是人类吗?」
「我是人类。」
她毫不犹豫的回答让魔女露出一丝回笑。
「你是哪一种人类?」
「我是属于我自己的人类。」
你我都是属于自己的人,你我都是人类,都是独立的生命。你我都是生命洪流当中的碎片。生命是星星、是天空、是大地、是流水、是火焰、是岩石、是砂砾、是宇宙、是所有的万物。有生必有死、有死必有生,你我都是生命的碎片。
魔女与她彼此唱和。她低下头来,让魔女亲吻前额。
「生命的碎片没有名字。从今以后……」
魔女闭上双眼,轻轻地吐气。
长久以来的修行,终于要告一个段落了。
从老师的口中得到新名字的那一瞬间,她将成为真正的魔女。
「你就是荷洱佳。」
她只感到视野一片模糊,豆大的泪珠滴在老师的脸上。怅然若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师勉强举起右手,轻抚她的脸颊、她的嘴唇。
「愿意继承我的名字吗?」
她握着老师的手,紧紧地握着,同时坚定地点点头。老师的嘴角漾起一丝笑意。
「太好了,当初我也是从老师身上继承这个名字。」
魔女缓缓闭上眼睛。她十分清楚,再过不久之后,老师的双眸就会失去光彩,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其实她的内心一点也不平静,只是强行压抑罢了,因为她的内心深处正燃烧着一把熊熊怒火。她不愿意这把怒火让老师走得不安心,所以现在必须忍耐,让老师安详地走完全程。她对母亲没什么印象,这些日子以来总是以师为母,即使想在最后一刻向老师诉说情怀,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老师闭上了眼睛,右手颓然落下,从此失去了气息。凝视着老师不再鼓动的胸口,她咬紧牙关,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哭。老师并不是安享天年,而是死于非命,千万不能忘、绝对不能忘。
右颊一阵刺痛。
酋姆被处死的时候,只有你替他感到愤慨,你的这份真挚博得了我的好感。这些年来我一直欺骗你,一想到这里,内心就感到十分歉疚。总以为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可以忘了一切,可惜已经太迟了。
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你夺走了老师的生命。
过去我跟你无冤无仇,可是现在不一样,我绝对饶不了你。
于是,她正式成为荷洱佳。
***
乔纳森被送进马德古大教堂附设的救护院,塞尔吉留下来负责照料。
回到旅馆的时候,东方的天际已经微微泛白。
好累。
很想倒头就睡,却怎么也无法入眠。
列列的床铺被友友佔据了,她似乎不想回到自己的房间。不发一语地走进列列的房间之后,就直接躺在床上。
列列坐在地上,双手抱膝,倚靠着床边。友友尚未入睡,手肘撑着棉被,维持介于仰躺和横躺之间的姿势。
太阳应该出来了吧。窗户的遮阳板依旧紧闭,阳光照不进来,房间里的光源只有微弱的烛火。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友友叹了口气。
「子爵知道的话,一定会大受打击。」
阿拉贝拉的父亲尼可拉斯•李德尔尚未起床。摇醒子爵告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实在有点残酷,而且也不是列列和友友份内的工作。
「也是。」
「他说李德尔子爵家就要结束了,想不到竟然一语成谶。」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为什么?」
「因为阿拉贝拉是魔女。」
「这很糟糕吗?」
「什么?」
「我是说那些人。」
友友并未直接回答列列的问题。
「他们救了阿拉贝拉。」
「嗯。」
「不惜牺牲生命。」
「那个魔女死了吗?」
「不知道。」
「我又杀人了。」
「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了你。」
「结果还是一样的。」
「不一样,至少你还活着。」
「不伤害生命,就无法活下来吗?」
「没错,我们的生命都是建构在杀生之上。」
「我不是指这个。」
「要不然呢?」
「为了食物而杀生,是可以接受的。」
「为什么?」
「不吃东西的话,就活不下去了。」
「为什么要活下去?」
「呃?」
「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非得活下去不可?」
「这个……」
列列的下巴顶着膝盖。
「……我不知道。」
「笨列列。」
友友轻笑了几声。
列列不由得咬紧下唇。
「那你知道吗?」
「当然。」
「我们是为了什么而活?」
「不为什么,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
「没错,就是毫无意义。我们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缔结盟约之后生下来的,就这么简单。」
床铺微微晃动。
友友改变姿势,仰躺在床上。
「意义是自己找出来的,列列。」
既然如此,说不定我也有。
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是有这种感觉。列列站了起来。
仰躺在床上的友友伸展四肢。
胸口缓缓地起伏。
赤裸的双肩毫无防备。
全身上下都处于放鬆状态。
友友抬头看着列列。
美丽的瞳孔有些湿润。
朱唇微张。
友友正在呼吸。
她活着。
活在我的身边。
活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一起睡好吗?」
「不行。」
「好吧。」
列列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算了,没差。不管再怎么拜託,友友都不可能点头。反正我早就习惯了。一起睡好吗?别傻了,当然不好。虽然过去也有几次睡在同一张床上,那一定只是友友心情特别好,所以才法外开恩罢了。可是,这是我的房间呢,为什么不回自己的房间?话虽如此,一旦说出口的话难免又会惹来一顿责骂。
列列不禁叹了口气。为了避免引起友友的注意,列列立刻站了起来,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只知道继续跟友友待在房间里面,自己一定会发疯。对了,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吧。就在列列走向门口的时候,突然被友友叫住。
「你去哪里?」
「呃……一
背对着友友的列列伸手握住门把。
「没去哪里,到外面透透气。」
「你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我只是……」
「就说你笨嘛,还不相信。」
床铺再度发出挤压的声响,接着是被褥摩擦的声音。列列回头一看,友友已经移动到床铺的左侧,侧躺着身子,将棉被拉到胸口,伸手拍拍旁边的空位。
「上来吧。」
似曾相识的场景。
居然让友友重複同样的动作,我真是个傻瓜。
「……嗯。」
列列乖乖地到床边,正準备躺下的时候,又被友友叫住了。
「先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