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就快要出来了。夜晚是魔女的领域,大家无不企盼黎明的降临,至少白天的视野比夜晚好多了。黑暗很可怕,光是倚靠声音、风向和气味来判断局势也很吃力。可是敌人不同,野兽的眼睛在黑暗中依然派得上用场,而且嗅觉灵敏,数量又多。能够逃到这里来,真的很不简单。这里是哪里?不知道,只知道是在森林里面。
真的是落荒而逃。没错,抛下阵亡的同伴落荒而逃,以同伴为诱饵落荒而逃,好不容易才摆脱路加欧的追杀。它的体型真的十分巨大,又率领了许多部下,是个相当难缠的敌人。如果是一对一,说不定有一点机会可以打赢它。可是局势已定,这下是不可能和它单挑的。而且这副身体一下子就变得迟钝无比,更快、更快、更快的时间似乎十分有限。一旦有所鬆懈,就会立刻恢複原状,重複多次之后又会特别疲倦,几乎动弹不得。不行,根本不是对手。
「塞尔吉。」
列列的主人坐在大树的根部。之前的呼吸十分急促,现在却安静了下来。不,严格说来不是安静,而是微弱。她满身大汗,头髮平贴在脸上,紧闭的双眼微微张开。
「嗯……」
塞尔吉的回答十分虚弱,几乎听不见。列列蹲了下来,检查她的伤势。左脸和右肩只是轻微的擦伤,右侧腰际和左大腿的伤势就严重了许多。当初穿着盔甲根本无法行走,列列只好帮她脱下厚重的盔甲,不过帮助似乎十分有限。列列在右侧腰际的伤口盖上软布,再以绳子紧紧捆绑起来,大腿的伤口也卷上绷带,但包扎过的地方都已经染成红黑色了。轻轻一摸,还带了点湿气,该不会到现在还在流血吧?
腰部的伤口,是逃亡途中被一个全身披覆着长毛的狼面怪物手中的长枪所伤,大腿则是路加欧的杰作。路加欧扑倒塞尔吉,在她的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照理说应该换上乾净的绷带,列列手边却是空无一物。
听说只要在伤口跟心脏之间以绳索紧紧地绑住,就可以替伤患止血,因此列列在塞尔吉的左腿与身体的连接处紧紧地绑上一条绳子。然而塞尔吉却嫌这条绳子过于碍事,让她无法行走,列列只好乖乖拆下。现在看起来,似乎还是应该绑上绳子才对。至于腰部的伤口,恐怕就无计可施了。
塞尔吉闭上双眼。
列列轻拍塞尔吉的右颊。
「塞尔吉、塞尔吉!」
「……嗯。」
「你的伤势不算严重,振作一点。」
塞尔吉双眼微睁,轻轻笑了一声。
「是吗?」
「当然。」
「列列,多谢。」
「别这么说,我是你的从士嘛!」
「那就应该称呼我为塞尔吉大人。」
「抱歉。」
「算了,没关係。」
塞尔吉吸了几口气,接着又缓缓地吐出。
「放心,我死不了。」
「那当然。」
「我要活下去……没错……你也是……友友……不对。」
怪了,塞尔吉到底在看哪里?列列以自己的脸孔挡住塞尔吉的视线,赫然发现塞尔吉目光涣散,瞳孔并未聚焦。
「塞尔吉?」
「不……我只是……父亲大人……亚浮勒德他……不是这样,真的不是……住手,别这样……拜託……」
「——塞尔吉?」
「我已经……」
「你还好吧?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塞尔吉——」
身体的内部、内髒的某处突然一冷。列列伸手捂住塞尔吉的嘴巴。塞尔吉睁大了双眼,似乎恢複了意识。她看着列列,眼神充满了疑惑。列列摇摇头,示意塞尔吉不要说话。塞尔吉微微点头,表示明白。
列列并不是听见声音,而是感受到一股气势。没错,气势。这是最恰当的表现方法。
鬆手之后,列列站了起来。
他环视四周,并未发现可疑的身影。或许是太阳尚未出现,四周依然一片阴暗的关係吧。
列列的耳朵接收到某种讯息,这次是声音没错。野兽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恶狼。在那边吗?
真是不可思议。前一秒钟什么也看不见,然而听到声音之后,却什么都看见了。
有东西靠近了。不是东西,是恶狼。不只如此,还有比恶狼更大、跟人类外型相似的黑影,大概是猪人或是岩石人吧。
塞尔吉握着剑柄。列列蹲了下来,附在她的耳边低声说:
「抱歉,你只会成为我的累赘。」
塞尔吉点点头,鬆开了剑柄。如果平时的她也跟现在一样听话,不知道该有多好?
列列站了起来,右手持剑,左手拔出短刀。
握着雨云的剑柄,裘努·卡尔邦惨死的一幕顿时浮现脑海。卡尔邦还是没说出列列的父亲到底是谁,列列恐怕再也没有机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了。算了,这样也好。能不能活着离开这片森林都还是个未知数,身世的问题就先搁在一边吧。
不——
不能是个未知数。
绝对不能死在这里。为了见友友一面,说什么都要活着回去。
列列压低身子,深深地吸了口气。敌人应该是在清理战场,刬除雨云的倖存者。不过对方应该还没发现我们才对。趁着对方还没察觉的时候,列列赶紧离开塞尔吉。如果对方改变行进方向,那当然就相安无事;如果对方一路前进,眼看着就要找到我们了,也只好先下手为强。
列列蹑手蹑脚地在树木的阴影之间移动。敌人有所察觉了吗?好像没有。从这棵树移动到那棵树,从那棵树再移动到下一棵树。敌人逐渐接近。无妨,原本就不期待敌人改变方向。四名猪人、四只恶狼,数量不少。胜算呢?不知道,试试看再说吧,反正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乾脆丢下塞尔吉,一个人逃走吧?
列列摇摇头,他办不到。因为塞尔吉是主人吗?不,当然不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丢下塞尔吉独自开溜,列列总觉得不太好。或许好与不好是神决定的,不过列列就是觉得不太妥当。既然不太妥当,就别这么做吧。
不要胡思乱想,赶快集中精神吧!脑袋昏昏沉沉的,一定是太疲倦的关係。没那回事,我可以的,集中精神。
狼嚎,距离1纳德(约1OOm)。被发现了吗?鼻子果然灵光。猪人大吼了几声,恶狼往前沖了过来。距离3凯恩(约60m)。还差一点。2凯恩、1凯恩。好,动手!
列列从树荫沖了出来。
不妙。恶狼的动作比想像中更加迅速,我的速度太慢了。
不过长剑还是插进一只恶狼的颈部,右脚踢中另一只狼的腹部,庞大的身躯飞了出去。
被踢中腹部的恶狼立刻爬了起来,剩下的两只恶狼往后退了几步,拚命狂吠。
猪人就要赶到了。
先解决恶狼再说。
哪一只?
恶狼飞扑而来,三只一起。被列列踢中腹部的恶狼慢了半步。可恶,完全看不到,太快了!不,是我太慢了。列列下意识地往地上一滚,起身的同时挥动长剑,掠过恶狼的鼻尖。在后面吗?握着短刀的左手往后一捞,另一只恶狼从旁边趁机偷袭。糟糕,躲不掉。列列并未抗拒,顺势倒在地上。恶狼张开血盆大口,试图咬断列列的喉咙,却被列列的短刀刺入口中。剧痛之余,恶狼一口咬住列列的左手。列列非但不抽手,反而鼓起全身的力气将短刀往内一送。咕噗。恶狼的下颚失去了力气。列列一脚踢开恶狼,原本打算一跃而起,却又改变了主意往旁边一跳。两只恶狼险险地掠过列列的身旁。猪人的声音传来,不知道跟恶狼说了些什么,列列连忙趁着这个空档从地上跳了起来。
四个身穿盔甲、手持大斧和巨锤的猪人站在列列的面前。
两只恶狼站在远处蠢蠢欲动,随时都有可能再度进击。
千万不能鬆懈,否则身体又会不听使唤。
列列沖向猪人。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我要更快、更快、更快!
冲进持斧猪人的怀中之后,列列的长剑砍在猪人的腿上。猪人身形微晃,弯下了上半身。
列列使劲一跳,双脚朝着猪人的胸膛猛力一踢,当场踢翻了猪人。列列利用反作用力跳向后方,才刚落地,左脚立刻往前踏出一步,右手的长剑朝着準备挥动大鎚的另一个猪人砍了过去。猪人身子一缩,列列的剑刃滑过猪人的盔甲,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脚边突然出现一条黑影。左脚。恶狼朝他小腿袭来,他来不及闪避,顿时一阵剧痛,左脚失去了知觉。
「唔……」
列列拿起左手的短刀,刺向恶狼的脑袋。好硬。恶狼丝毫没有鬆口的意思。列列一次又一次地攻击同一个地方,左脚终于恢複了知觉。才刚甩掉狼尸,大鎚和巨斧立刻破空而至。牙关一咬,闭着眼睛拼了。列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躲过对方的攻击,只知道自己平安无事,目前还活着。
是的,目前还活着。
四名猪人和一只恶狼将列列团团围住。
不知道谁会先採取行动,或者是同时发动攻势。小腿的伤口并不深,没什么疼痛感,应该不碍事才对;可是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恐怕撑不了多久。得要速战速决,趁着还能动弹的时候解决对方。敌人说不定还有援军,一定要儘快结束这场搏斗,带着塞尔吉逃之夭夭。可是,为什么还不行动?你们的人数不是佔了优势吗?
列列往前踏出一步。
上吧,跟他们拼了。
列列将目标锁定在正前方的持斧猪人。猪人双手握着斧头,左手和右手的间隔特别大。看来对方只想挥动巨斧逼退列列,并没有积极抢攻的打算。看见了,看得很清楚。猪人的巨斧移动缓慢。列列的动作虽然也很迟钝,但还是比猪人迅速多了。
轻而易举地闪过巨斧之后,列列瞄準了猪人的大腿与身体连结的部位。为了便于行动,这个部分的盔甲留了一条空隙。列列瞄準了空隙一剑刺入,接着又以左手的短刀砍断猪人的手臂。这时另一个猪人从背后沖了上来,列列转身闪避对方的大鎚,不,应该是从鎚子的下方钻过去,接着又举起短刀朝着对方的颈部猛力一刺。相当结实的手感。该不会因此而鬆懈了吧?原本看得一清二楚的东西一片模糊,身体彷彿灌铅似地笨重不堪。
许许多多的东西瞬间涌入,列列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拚命地挣扎。心脏几乎快要破裂、血液逆流。稍稍恢複意识之后,赫然发现右手空空如也,整个人背靠在树榦上。猪人、猪人、狼、猪人步步进逼。列列挥舞着左手的短刀,口中不断喃喃自语。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我不想死。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一名猪人伸长了左手,在自己的背后摸来摸去。正準备转身的时候,整个人突然不支倒地。
猪人的背后有东西。不是东西,是人。
黑色的捲髮、褐色的肌肤、蓝色的眼睛。穿着打扮像个猎人,年纪很轻,是个女孩子,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骄傲的猫。女子单膝跪地,右手前伸,令人联想起投掷物体之后的姿势。不知道她到底投掷了什么东西。
一把柴刀刺在猪人的背上。
八成是那个女子的杰作。
「就这么点本事?」
女子站了起来,睥睨着列列。
「这就是所谓的鹰眼?」
剩下的两名猪人和一只恶狼打量着女子。列列收起短刀,从地上捡起猪人遗留下来的斧头。只见列列举起斧头,运起全身的力量砍向持锤猪人的肩膀。最后一名猪人察觉不对,立刻转过身来,这时列列早已丢弃巨斧,扑向最后一名猪人。勒住猪人的颈子将他扑倒在地之后,列列拔出短刀,没头没脑地朝着猪人的脸部一阵猛刺。不久之后,猪人停止了挣扎,躺在地上动也不动。
眼前的景物不断摇晃着,列列几乎喘不过气。
好不容易才调匀呼吸,列列环视四周,这才发现恶狼已经被女子解决了。
女子看了列列一眼,从猪人的背部拔出柴刀,朝着塞尔吉的方向跑去。
「等、等一下……!」
列列连滚带爬地追了上去。她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企图?女子的速度非常快,虚弱的列列根本追不上。
「塞尔吉……!」
不等列列提醒,塞尔吉早已发现了女子的蹤迹。她挣扎着起身,女子却轻轻按着她的肩膀,然后在她的身边蹲了下来。女子背对着列列,毫无防备。现在该怎么办才好?这时女子轻触塞尔吉的大腿。
「这是哪门子的包扎?」
「你是……」
塞尔吉眉头一皱,原来女子碰到了腰部的伤口。
女子回头瞄了列列一眼,又将视线拉回到塞尔吉的身上。
「我叫莎莉,莎莉·艾古伦,星锁之犬。」
「犬……?影犬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无可奉告。」
「……我想也是。」
塞尔吉紧咬下唇。自称莎莉的女子解开绳子,从腰部的伤口取下染满血迹的软布,之后又打开腰包,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出来。仔细一看,原来是类似软膏的外敷药,以及一块长长的白布,还有水壶。莎莉的手脚十分俐落,即使塞尔吉痛得扭动身子,甚至是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莎莉也是充耳不闻。只见她以小刀割开伤口的衣物,以清水和酒精清理伤口、涂上软膏,再包上一层乾净的白布,最后又从腰包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
「腿上的伤比较严重,先吃点止痛药吧。」
「……止痛药……?」
「魔女从东方的国家带来的药物,还挺有效的。」
「魔女……」
塞尔吉眉头一皱,抬头凝视着列列,犹豫的眼神带着一丝惶恐。看来塞尔吉真的是心力交瘁,否则又怎么会要列列这个从士替她做决定?列列点点头。只要能够减缓疼痛,就算是魔女的药物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于是塞尔吉勉强举起右手。
「给我。」
「马上就舒服了。」
莎莉将小包裹递给塞尔吉。塞尔吉急着打开包裹,手指却使不上力。一旁的莎莉耸耸肩膀,似乎没有帮忙的意思。列列实在看不下去了,乾脆一把推开莎莉,从塞尔吉的手中抢走小包裹。包一褁里面是白色的粉末。这时莎莉将水壶递了过来。列列抱起塞尔吉的身体,示意她打开嘴巴,先倒入白色粉末,再喂她喝了几口水。塞尔吉眉头一皱,列列撑着塞尔吉的手臂不禁略为施力。
「没事吧?」
「……嗯。」
塞尔吉嘴角微动,似乎是想露出微笑。
「葯满苦的。」
「应该没什么味道才对。」
莎莉哼了一声。列列心头火起,恶狠狠地瞪了莎莉一眼。莎莉眉尖一挑,也不甘示弱地反瞪回去。
「怎样?」
「……没什么。」
列列别过脸去,轻轻地叹了口气。捡回一条小命固然值得庆幸,不过遇上了莎莉·艾古伦,似乎又是另一场灾难的开始。
*
城门附近剩下浓浓的黑烟,看不到火光,城市的西侧也逐渐平静了下来,现在只剩下东侧的市场、席德利大教堂和白色行馆一带依然冒着熊熊烈火。魔女军团包围了整座城市,海顿市的沦陷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友友一直待在中丘町的山顶,并没有离开。这是正确的决定。位于山腰的人家虽然毁于魔女军团之手,或是被大火烧成灰烬,不过山顶一带却没有建筑物,只有光秃秃的岩块,大火自然不会蔓延到这里来。就结果而言,友友作出了聪明的决定。
动弹不得。
我已经受够了,真的。眼看着我就要死了,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可是我还有许多心愿尚未实现,还有许多事情尚未完成。我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没办法,我就要死了,一切就要结束了。不要,我不想思考这些。
我好怕、好怕、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