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世界,放眼望去儘是白色、白色、白色。除了厚厚的一层积雪之外,还颳起了暴风雪。夹杂着雪片的暴风吹得眼睛睁不开,连鼻子、耳朵也失去了作用。或许是因为气温的关係吧,皮肤更是被冻得毫无知觉。即使身上已经穿了好几层温暖的衣物,披上一件厚重的夹克和头巾,脖子上缠着一条长长的布疋,脚上套着好几层袜子,双手套了好几层手套,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纪元一四○○年的太星月,一年之始。北方的库杰帝国覆盖在冬雪之下,整个国家化成银白色的世界。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之中,一般的正常人都不会命令属下外出工作。没错,比利·布朗多罗不是一个正常人,他总是将其他人的生命视为自己的工具,甚至是消耗品。
唯有这种近乎冷血的人物,才能战胜邪恶的魔女。魔女总是毫不留情地屠杀人类,甚至连女人和小孩也不放过,正常人根本不是魔女的对手。为了战胜魔女,就必须比魔女更加冷酷无情。如果魔女打算杀光全人类,就必须抢先一步消灭所有的魔女,即使有所牺牲,也是在所不惜。没有人知道比利·布朗多罗是否抱持着这种悲壮的情怀,不过这种逻辑倒是十分合理。唯有能忍他人所不能忍、能为他人所不能为的人物,才有可能彻底刬除魔女的势力。
比利·布朗多罗并不是个受欢迎的人物,他的嘴脸总是令人作呕。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人类确实需要他,而他也需要武器——需要削铁如泥的长剑。长剑很容易就会折损,因此他需要许许多多的长剑。无论是雨天、雪天甚至是箭如雨下的战场,都必须义无反顾地往前冲刺,贯穿目标——也就是魔女的心脏。这就是长剑的工作,也是使命。
星锁的影犬已经不完全是一支单纯的谍报部队了。这些以奉伊安。布拉克华德为首领的锡连后裔在战场上专门以猎杀大将、尤其是魔女和魔王为主要的任务。一旦杀死了魔女或是魔王,魔女军团就会自然瓦解。魔王是邪神的化身,魔女则是邪神身边的使徒,魔女军团就是由一群信奉邪教的异教徒所组成的。
走在前面的同伴突然停下脚步。这次的任务由七名影犬共同执行,不过在暴风雪之中,只看得到正前方的同伴。前方的同伴挥挥手,表示目标就在前面,于是他也转过身来,向后面的同伴做出同样的手势。这时前面的同伴再度迈开脚步,没多久就碰到一面高墙。这里是库杰帝国的领地波特伊,城墙是当地的木造城塞——萨拿克的一部分。七名影犬分散开来,利用铁鎚将木桩钉入城墙充当施力点,準备翻越城墙。萨拿克的主体结构大约有2凯恩(40m)的高度,翻越城墙并不容易,也需要更多的时间。若不是刚好颳起了暴风雪,无论是在白天还是晚上,恐怕会立刻被城塞的守卫发现。所以现在正是大好时机,七人必须在暴风雪平息之前完成任务。驱逐盘据在佐亚·萨拿克一带的魔女军团是星锁的任务,为了让星锁的损失降至最低,七名影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城墙当然也是木製的,不过外面漆上了一层特殊涂料,再加上经年累月的冻结、生苔、腐蚀、补强,早已变成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厚实混合体。才刚钉入木桩,城墙的外壁顿时化为粉末纷纷剥落,承受不了重量的木桩掉落地面的情况更是屡见不鲜,导致工作的进展十分缓慢。期间暴风雪暂时减弱,甚至还有同伴提议撤退。
夜色逐渐降临。
吹起了更强的暴风雪。
一名同伴失足跌落。到底是谁?没有人知道。
影犬剩下六人。
费尽一番工夫之后,好不容易才爬到城墙的顶端,然而大家的心中却没有「好不容易」的想法。这种念头容易使人鬆懈,造成致命的失误,非常危险。达成目的之后平安无事的回到本营,才叫做结束任务。结束一项任务之后,还有更多的任务等着影犬去执行,直到魔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之后,影犬的任务才有真正结束的可能。如今六名影犬在大风雪中摸上了城墙,解决了把守了望台的兰德尔,开始寻找潜入萨拿克内部的通道。影犬的手中握有佐亚·萨拿克的平面图,很快地找到了入口。指挥全军的魔女凯拉和魔王基亚那克应该在最上层的大房间之中,于是影犬兵分二路,朝着目标挺进。就算其中一组人被敌人发现,只要另一组人成功狙杀魔女,也算是完成任务。不过最重要的关键人物是拥有鹰眼的影犬。其他的影犬对付魔女不成问题,然而唯独这个拥有鹰眼的影犬才能杀死魔王。失去魔女的魔王只能再活一个月,之后肉体就会腐败崩解,然而魔王死前会化成复仇的厉鬼,四处屠杀无辜的人类,因此最保险的做法是先解决魔王,再斩断魔女的气息。解决魔王的关键,就在于被称为心玉的魔王本体。心玉隐藏在金刚壳之中,一旦刺中金刚壳的缝隙,所向无敌的魔王也难逃一死。金刚壳的缝隙又称为魔女的泪泉,只有鹰眼才看得到。
六名影犬踏进昏暗无比、有如迷宫的萨拿克,慎重而大胆地前进。敌人似乎失去了警戒心,好几间房间都传出阵阵鼾声,甚至还有聚在一起饮酒作乐、藉以驱除寒意的声音。好几次隐身暗处,与兰德尔以及黑毛的古西擦身而过,每个人的身上都传来浓浓的酒味。星锁驻扎在距离萨拿克1摩点(约8㎞)之外的伽诺村,魔女军团大概万万也想不到萨拿克竟然会遭到人类的入侵吧。兵分二路的影犬在大房间的前方会合,人数没变,依然是六人。根据平面图的图示,大房间里面应该设有暖炉。门窗紧闭,看不到守卫的身影。经过讨论之后,影犬拟定作战计画,他们不打算直接进攻,而是先敲敲门,观察敌人的反应。影犬之中有人略通古西语,那名影犬负责敲门。一段时间之后,房间里面传来了声响。
「有事吗?」
人类的声音,女人。应该是魔女吧。魔女军团以南部语为共通语,就是大布尔诺联合王国语司坦列公国的官方语言。不谙南部语的魔女,通常都是透过天生拥有语言长才的波尔莫族进行翻译。魔女必须懂得其他种族的语言,要不然就是透过波尔莫族与其他种族进行沟通。假扮成古西族的影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竖耳倾听,风雪之中混杂着些许的脚步声。成功了。
「莎莉,魔王交给我。」
身旁的影犬压低音量,静待房门的开启。不久之后,木製的房门缓缓地打开。女人,绑着两条深蓝色的辫子。她是魔女凯拉,手中还拿着烛台。影犬双足一蹬,从魔女凯拉的身边一闪而过。魔王就在魔女的身后,全身覆盖着黑色的刚毛,只露出一张脸,下半身长了一条尾巴,双臂细长,黄色的瞳孔彷彿两条又细又长的裂缝。体型十分巨大,若是挺直身子,身高大约8索尔(约2·4m)。他一定就是魔王基亚那克。
基亚那克立刻察觉影犬的存在。反应十分迅速,不愧是雄霸一方的魔王。只见他屈膝沉腰,似乎打算还击。右手的爪子又长又利,彷彿杀人的利刃,从下往上破空而至。速度并不慢,快得吓人。被他的利爪扫中,就算不死也是半条命。不过影犬看得很清楚,仓促之间往右前方踏出一步。基亚那克的利爪有惊无险地掠过影犬的鼻端。心玉的位置不在胸口,而是在腹部。看到魔女的泪泉了。面对魔王的右侧,稍微往后少许。从左腹与背部的连接处刺入,应该可以破坏心玉。基亚那克往前踏出一步,他的眼中没有影犬,而是魔女。基亚那克凝视着被其他影犬围攻的魔女,试图搭救他的爱人,结果刚好背对影犬,正中影犬的下怀。影犬纵身一跃,长剑没入左腰和背部的连接处。影犬的长剑刺进魔女的泪泉,直达魔王的心玉。魔女呼唤基亚那克的名字,基亚那克发出痛苦的哀号,肉体开始溶解。血肉模糊的肉块扑向杀了魔女的影犬,却无力回天。房间里面除了魔女和魔王之外,还有三名波尔莫。波尔莫拔出短剑沖了上来,他们非死不可,影犬当然也不会放他们一条生路。
四名影犬结束任务回到伽诺村之后,得到了短暂的休假。另外三名壮烈成仁的影犬得以长眠在天主的跟前,老实说还挺划算的。
除了留在伽诺村的辎重队、辎重队的护卫和四名影犬之外,星锁的全体队员应该正在进攻佐亚·萨拿克。影犬可以在村长出借的民家之中休息,直到星锁凯旋归来。村长家十分豪奢,室内还设有暖炉,热食、饮料更是取用不尽,当然也少不了美酒相伴。跟先前的冰天雪地比较起来,影犬彷彿置身天国。
一名影犬突然走出民家。名叫莎莉的影犬出言阻止,他却充耳不闻。外头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没什么风,村子里面一片宁静。辎重队在村子的一角搭起了帐幕,那一带显得热闹了许多。
影犬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白蔼蔼的积雪顿时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足迹。户外看不到半个村民,足迹全都是影犬留下来的。村子的正中央,有一间挂着星印的大型建筑物,影犬不由自主地朝着建筑物走去。推开积雪的大门,礼拜堂顿时映入眼帘。建筑物之中没有祭司,只有一名戴着头巾的女人。看来应该是尼僧吧,还很年轻。尼僧慢慢地走了过来,将影犬身上的积雪轻轻拍落,一句话也没说。她不说话吗?面带微笑的女子以淡蓝色的双眸凝视着影犬,影犬顿时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很想别过脸去,却还是强行忍住,一段时间之后倒也习惯了。尼僧握住影犬的手。影犬没戴手套,双手早就被外头的低温冻得发紫。尼僧的掌心十分温暖,影犬胸中一苦,眼窝一热,内心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情感。尼僧说话了,清澄明亮的嗓音,偏偏是影犬听不懂的语言。
「对不起,我不懂北部语。」
「这就是我的疏忽了。」
尼僧改以稍嫌生涩的南部语开口:
「如果你的内心深处有所怨怼,不妨趁这个机会一吐为快吧。」
「内心深处……」
影犬摇摇头,低头凝视着地面。
「没有,我没有什么怨怼。」
「真的吗?」
尼僧牵着影犬的手,慢慢地走入礼拜堂。影犬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尼僧指着礼拜堂的一张长椅,示意影犬坐下,然后她也跟着坐在影犬的身边。这段期间,尼僧并未放开影犬的手。
「我叫做那塔莎,你叫什么名字?」
「我……」
影犬不敢直视那塔莎的双眼,视线落在安置在礼拜堂内部的塞恩神像。「列列。列列·伊吉尔,星锁的从士。」
「如果我称呼你为列列,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
「列列,你有什么痛苦的遭遇吗?」
「问这个做什么?」
「人通常都是在痛苦的时候,才会来到教堂。」
「没有。」
列列叹了口气。
「我没有什么痛苦。」
「列列。」
那塔莎紧紧握住列列的手。
「你为了全人类而战。」
「不。」
「可是……」
「不。」
列列很想甩开那塔莎的手,可是他却办不到。
「我不是为了全人类而战。促使我走上战场的原因,是对魔女的憎恨。」
「原来如此。」
那塔莎举起列列的手,倚靠在自己的胸前。
「我的父母死于魔女之手。」
「咦?」
列列抬头看着那塔莎。
那塔莎微微一笑。
「我也跟你一样憎恨魔女,列列。」
列列并未回答。一样吗?不可能。哪里不同?大大地不同,完全不同。因为我笑不出来,真的笑不出来。
列列甩开那塔莎的手,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才刚转身,塞恩神像顿时映入眼帘。列列停下脚步,睥睨着神像。在我的心中,你什么也不是。列列迈开脚步,身后的那塔莎大声叫喊:
「列列,欢迎你再来找我!」
谁要找你?我不会来了。
走出教堂之后,脚印已经消失了。
列列抬头望着灰色的天空。
那塔莎,跟友友倒是有几分神似。
我不会笑,也不想笑。
天空又飘起了白雪。
影犬宾士在白色的积雪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足迹。这场雪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
足迹很快就会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