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咚当咚噹噹,咚当咚噹噹,锵咿,锵锵咿,锵锵咿,锵锵咿……摆在昏暗车库内的八台扩音器,正播放着电子黑暗嘻哈乐曲「佛陀宇宙」强而有力的电子音前奏。彷佛随时都会带着奋起的灵魂飞向宇宙一样。
车库内有一名上半身赤裸,下半身穿着蓝色直筒牛仔裤,把裤管塞进粗犷技师靴里的银髮男子。他在铺在车库角落的冰冷棉被中醒了过来,抱着脑袋摇摇晃晃地起身。在小型蓝色灯笼毫无现实感的光芒的指引下,他缓缓走向挂在H字型的生鏽铁柱上的电话。
「……工作?哪方面的……?是黑道吗?喔,是搬运啊。我当然要接。麻烦你像平常那样用IRC……把客户的资料传送过来。对了,报酬有多少……?佛祖啊!一亿圆?一……啊哇——!」男子突然感到强烈的晕眩感,当场弯下身体,朝向地板上的水沟吐出黄色胃液。
从不断摇摆的黑色话筒的另一端传来嘟嘟嘟的电子音效。「啊……」男子抬起意识不清的脑袋站了起来。他喝了一口摆在工具架上的烈酒,把阿斯匹灵药锭吞进肚里。并排在架上的空酒瓶、龙舌兰酒、马力饮料、柿种米果罐、工具、自动手枪……这些东西几乎就是他的所有财产了。
男子洗了把脸并刮好鬍子,重新整理好他的倒莫西干头短髮。那是有如战败武士一般的髮型。他因为严重的偏头痛而板着脸孔。那不是酒精造成的头痛。他已经大致明白头痛的原因。由于他疏于医疗上的保养,内嵌在左眼的活体机械化义眼年久失修,才会导致机械连接肉体的部位生鏽。
男子在几年前都还以自由黑道为业。虽然他现在依然有接那种打打杀杀的工作,但受到业界引进黑道複製人和真黑道集团逐渐灭亡的影响,现在已经越来越难接到那方面的工作了。他目前的主要收入来源是搬运工作……而且还是尸体的搬运工作。儘管工作危险,但能得到的报酬并不丰厚。
挂在车库门口的门牌上写着三船·火鸟这个名字。可是很少有人用这个名字称呼他。大家都叫他「死月」。这个外号来自于刺在他背上的不祥刺青。因为他背上刺着花牌中最为不祥的一张牌——红空死月的图案(注:在忍杀世界里,花牌是类似塔罗牌的东西)。
「表演时间到了……」死月拉起挂在铁柱上的大型断路器把手。天花板上吊着的聚光灯开始发热。他停在油压式矮桌上的爱车从地下缓缓升起。矮卓旁边写着「满FULL」的霓虹文字,一边喷出火花一边配合着乐曲不断闪烁。
掀起画着鲤鱼图案的黑布后,他的武装灵车便现身了。灵车的主体是以流线型设计为基调的传说级古典跑车「老鼠快跑DⅢ」。车顶上摆着缀满尖刺装饰的平安哥德样式小庙。整台灵车的外观会让人联想到在沖绳海底都市被发现的奇怪深海生物。
老鼠快跑的车身主体和小庙都被彻底漆成亮银色并且做过镜面抛光。她用闪闪发亮的引擎盖映照出死月的脸孔作为今晚的问候。在日本文化中,银色是象徵着死亡的颜色。因此,她就像是一名浑身散发出阴郁的死亡香气并穿着哥德风格服装的寡妇。
油压式矮桌停止旋转,沉重的车库铁卷门也已经打开,随时都能开车出发了。她左侧头灯上的小刮痕让死月的心情为之一沉。如果有钱的话,他肯定会立刻修理爱车……但其实他已经有好几个星期完全没接到工作了。不过,他今天就能告别这种悲惨的生活了。
死月用臼齿咬碎违法柿种米果,大口喝下万岁牌龙舌兰酒,让脑袋里充满让人快要燃烧起来的清醒感,然后直接在赤裸的上身披上连接着电子管线的外套。他用手指在左侧太阳穴上一按,活体机械化义眼立刻射出红外线,让武装灵车像是倒莫西干头一样往斜上方敞开两侧车门迎接主人。
死月握住沉重方向盘的双手手腕喷出压缩空气。因为他把双手也换成活体机械化义手了。「一亿啊……不晓得到底是哪个黑道集团的大人物死掉了……」死月温柔地踩下油门后,银色的武装灵车立刻冲进覆盖着新墙玉的重金属酸雨与黑暗之中。
2
几天前,在丸之内超高大楼屋顶上……
为位于富士山地底下的稀土强制开採场带来悲惨的水灾,还把市中心的第七木芥子大楼吹倒,造成诸多灾害的超级颱风「卑弥呼」,终于在今天清晨离开日本了。新墙玉上方出现了睽违好几个月,与这个城市不太搭调的蓝天。因为那位野姑娘吹跑了富含重金属酸雨的乌云。
但是,这片晴朗无云的蓝天没多久就有超过一半的面积,开始被从工业地区升起的黑烟染黑。只要再过不到几个小时,天空就会再次被有如末法之世般的黑暗笼罩,用一如往常的阴郁与安稳慈蔼地包覆住新埼玉吧。
不会有市民对这种情况提出抗议。因为所谓的巨型都市就是这样。在这个罪孽深重的时代里,社会大众并不想要澄澈的蓝天。因为他们全都暗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只追求着能够隐藏罪孽深重的自己的昏暗天空,以及作为暂时逃避场所的电子空间。
……在超高大楼的屋顶,有一名红黑色的忍者蹲踞在朝向四方突出,由强化花岗岩製成的其中一个鯱鱼雨漏上。他正是藤木户·健二,妻儿被总会集团的忍者所杀,自己也在受到濒死重伤时被忍者灵魂附身的……复仇战士忍者杀手。
他就像是一尊石像。就连在新埼玉受到卑弥呼激烈爱抚的昨晚,忍者杀手也蹲在雨漏上动都不动。现在有十几只乌鸦正停在他身上,朝向久违的蓝天发出威吓的叫声,而这正是这些鸟儿没有把他当成生物的铁证。这也是让自己平心静气并消除气息的一种茶道锻链方式。
「嘶——!哈——!嘶——!哈——!」忍者杀手用固定的节奏保持着既深且长的呼吸。想要完全练就太古暗杀术茶道的人,都必须先彻底进行冥想和呼吸的锻链。另外,在高海拔的地方进行这项锻链,不但能提高放鬆效果,还能加快伤势的恢複速度。
「嘶——!哈——!」他最近几乎每晚都在超高大楼的屋顶上一边保持冥想,一边仔细感应在高楼大厦之间蠢动的忍者灵魂的动向。而他一旦察觉到忍者的气息,就会立刻跳下大楼开始追蹤敌人,一直追到天涯海角,直到杀掉敌人为止。这是他赋予自己的复仇使命。
忍者杀手不打算对总会集团隐瞒超高大楼屋顶是自己地盘这件事。这么做有两个好处。第一个好处是就算他什么都不做,该杀的忍者也会主动上门送死。事实上,刚开始时每天都会有刺客被派来这里,不过敌人的攻势在这两个星期已经完全停止了。
另一个好处是藉由让总会屋把注意力集中在超高大楼,避免敌人发现他的其他几个藏身之处。这简直就跟平安时代的哲学家剑豪——宫本·正藏留下的「要是闯空门被抓就乾脆放火烧房子」这句格言所说的一样。
「嘶——!哈——!」藤木户一边保持冥想一边眺望新埼玉上方的蓝天。神圣的朝阳缓缓升起。雄伟的富士山就在远方。
他还是第一次在屋顶上待到日出。说不定自己早已死在那个惨剧之夜,一旦沐浴在从富士山升起的朝阳下就会化为灰烬消失不见。他曾经在无意识中怀有这种无关紧要的疑惑,但这个疑惑已经完全消失了。反过来说,这就代表他不得不继续活在这个世上。
清晨六点,新埼玉里的所有神社圣堂同时鸣钟。有如迴音般的钟声甚至传到了超高大楼的屋顶……喔喔,佛祖啊!异于往常的澄澈空气随着肃穆的钟声一同摇晃,就像是波纹在庄严的石制洗脸台的水面上静静扩散开来一样。
听见渗入人心的钟声,让藤木户的意识从冥想中醒了过来。全身的感觉从指尖开始逐渐回到他身上。他突然察觉到乌鸦们身上的异状。刚在他右肩上停下的三脚乌鸦发出粗暴的叫声,开始用鸟喙攻击其他乌鸦。
忍者杀手时隔数小时后首次移动身体。以为自己停在忍者石像上的乌鸦们吓了一跳,同时飞离他的身体。藤木户迅速伸手抓住三脚乌鸦的身体。打开它的嘴巴一看后,里面果然刺着钓钩。它八成是在多摩川运河或某条河里吞进这根钓钩的吧。
忍者杀手用有如拿筷子般的精密动作移动手指,巧妙地拔出生鏽的钓钩。三脚乌鸦拍动长满因为重金属酸雨而受损的黑色羽毛的翅膀,摇摇晃晃地飞向开始被染成黑色的天空。好啦,我也该趁着四下无人时赶紧回到藏身之处了。就在藤木户如此盘算时,某人的声音突然从他背后传来!
「您好。」彬彬有礼的问候声是从距离藤木户背后相当近的地方发出。南无三!对方不但佔据了敌人背后这个具有压倒性优势的位置,而且还游刃有余地向他问候!相较于此,忍者杀手不但必须迅速转身向后,还得先回覆对方的问侯才行。
「咿呀——!」忍者杀手用电光石火般的速度施展体道后空翻跳向后方,轻易飞越站在他背后的敌人头上。真是高手!以跳霹雳舞般的敏捷动作消除掉落地时的空隙之后,他还谨慎地再次使出后手翻,然后才低头行礼。「您好,我是忍者杀手。」
「你叫作忍者杀手先生,是吗?」敌人以让人丧失斗志的平静语气如此回答,然后缓缓转身。那是有如以柔和的身段跑过柳树底下的羚羊般平稳的声音。忍者杀手很快就发现自己误会了。对方不是总会屋的忍者,而是前来打扫屋顶的老人。
「您好,忍者杀手先生。我的名字叫作菅原·富秀。」身穿黑色雨衣并戴着抗重金属酸雨头罩的高瘦男子彬彬有礼地回礼。然后他想起现在已经没有下雨,脱下了有如忍者头巾般的头罩。他是名年约六十岁的白髮老人。
「菅原先生,我有一事相求。我会立刻离开这里,像是阵雾一样消失无蹤。所以希望你能忘记在这里遇见我的事。可以吗?」忍者杀手如此询问。拿着竹扫把的老人如此回答:「乌鸦可不是佛祖啊。」南无阿弥陀佛!这是何等深奥的话语啊!这是禅问答!
「原来如此,你从后面看到了吗……」藤木户知道自己为何没能察觉这名老人接近了。理由就和乌鸦也不把他当成生物一样。老人继续说:「你放心,我不会报警。因为你看起来不像是坏人。毕竟你是会在这末法之世里,替骯髒的可怜乌鸦拔出喉咙里的钓钩的人啊。」
「……多谢。」为了表达谢意,藤木户再次深深鞠躬行礼。他似乎受到老人举止的影响,语气自然变得平稳,并且挺直了背脊。因为遇见澄澈的蓝天和深谋远虑的老人,长久以来一直处在杀伐的杀戮世界中的藤木户的心,似乎被彻底洗凈了。
「那我就此告辞……」藤木户摆出準备跳跃的动作后,老人便露出沉静的笑容说:「如果你不赶时间的话,可以稍微陪我这老人家聊聊天吗?你放心,至少还要再过两个多小时,其他清洁工才会来到这里。我已经答应你的一个要求,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于是,老人与忍者就这样坐在屋顶休息室里的小型木芥子长椅上,稍微閑聊了一段时间。只有员工使用的休息室非常髒乱,配电箱还不断喷出火花。墙壁上贴着好几张煽情的海报,躺在地上的佛陀在漫画式对话框里说出「疾病、老人家、好好先生」这样的广告标语。
「你要喝什么?」老人把百圆硬币投入好好先生製药公司的饮料自动贩卖机里。「真是不巧,我身上没带钱……」藤木户的话才说到一半,菅原便从钱包里拿出另一枚百圆硬币投进投币口。自动贩卖机上的拉门随着砰砰砰砰这样的鼓声一起打开,出现好几种饮料的瓶子。
马力饮料、坐禅饮料、眼镜蛇8号、愉快饮料……各式各样的饮料并排在一起。虽然好好先生製药公司的提神饮料里含有毒品的成分,过量摄取是非常危险的行为,但一天喝一瓶倒是没问题。「那就坐禅饮料吧。」藤木户说道。「真巧,我也想喝坐禅饮料。」菅原说道。
忍者杀手一边用吸管喝着坐禅饮料,一边向坐在旁边的老人询问他从刚才就一直很在意的事情。「明明忍者就坐在自己旁边,你都不会感到害怕吗?」老人静静地回答:「活到这把年纪,绝大多数的事情已经都吓不倒我了。而且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
忍者在日本是神话中的人物,对忍者的恐惧已经深深烙印在日本人的遗传基因之中。对于一般市民来说,忍者就和吸血鬼一样是虚构的产物。万一遇到忍者的话……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意味着死亡。因为如果不是遇到真正的忍者,就是遇到装扮成忍者的疯子了。
儘管这样恐怖的忍者就坐在自己身旁,菅原老先生依然没有露出厌恶表情。对于痛失家人和师父龙·严道僧,并且因为不断杀人而开始冻结的藤木户的心来说,这份温情毫无疑问给了他极大的疗愈。真令人惊讶,原来到处都有值得自己学习的人。藤木户领悟到这个道理。
「你看,这是我的家人。」菅原从口袋里拿出携带型IRC终端机。他选取照片档案,显示出毫无褪色,日期是好几十年前的照片。上面映着菅原·富秀和他的妻子,还有一名年幼男孩。「这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妻子没多久后就离开人世,儿子也离家出走了。」
「那你已经和儿子失去联络了吗?」「不,说来话长……其实我儿子在联考中落榜后,就说他要去京都共和国发展并离家出走,有好几年的时间完全没有联络。不过,之役他打了通电话回来,说他在京都的紫式部化妆品公司上班。」
「紫式部化妆品公司不就是那间有名的赢家企业吗?」「嗯,听说是这样没错。之后,他还会不时汇钱到我的户头。」「真是个好儿子。」「其实,比起那些钱……我有时候更希望他能和我一起同住,不过我知道那样会妨碍他的工作,所以只好劝自己放弃这个想法。」
之后两人又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往窗外一看,新埼玉的天空已经被往常的乌云所笼罩了。忍者杀手一边看向休息室里的时钟,一边说出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的心能如此平稳,连一丝杀气都没有呢?难道说你有在锻链茶道吗?」
「哈哈哈……我可没有茶道这么高尚的兴趣,就连一支茶壶都没有。」老人露出爽朗的笑容。太古暗杀术茶道早在江户时代便被禁止学习,只留下作为其精神修链法的坐禅和饮茶的技巧。菅原所说的就是这种一般的茶道。
「这样啊,看来是我误会了……好了,菅原先生,这次我真的该走了。」忍者杀手站起来行礼,告别老人。虽然距离其他清洁工出现还有一段时间,但他不想冒这个险。「忍者杀手先生,你平常都会在这段时间来到屋顶上吗?」老人问道。
对于藤木户来说,和菅原之间的谈话其实相当温暖人心。而且这名充满禅意的老人身上,似乎还有许多值得学习的地方。但是,身为一名无情杀手的自己真的可以沉浸在这种安宁之中吗?这样会不会带来某种不好的因果报应?……没错,藤木户啊,答案就只有一个。「……不会。那么,请多保重!」
「请多保重。」老人低头回礼,当他抬起头后,忍者杀手已经消失无蹤了。休息室的窗外开始下起冰冷的重金属酸雨。
※
隔天早上六点,丸之内超高大楼屋顶。
身穿黑色雨衣的菅原老先生比平时提早两小时出现在屋顶上。基于长年的工作经验,他知道颱风过后可以在这里看到美丽的蓝天,所以昨天才会在早上六点来到这里,但他今天是为了不同的理由。他今天之所以在早上六点来到这里,是为了见忍者杀手一面。
他八成是把忍者杀手当成他人在京都的儿子了吧。因此,他才会怀着今天或许也能见到忍者杀手的一丝期待来到这里。但是不管他怎么找,屋顶上都只有乌鸦,彷佛昨天过见忍者的事情只是一场梦。
「忍者杀手先生果然不在啊……难道那只是一场梦吗?」老人一边叹气,一边喃喃自语。
「……什么?忍者杀手先生?」喔喔……南无阿弥陀佛!这是何等没天理的事啊!竟然有人在距离数十公尺的天上碰巧听见这句话!那人正是总会六门的斥候——地狱风筝!
那名操纵着巨大风筝的忍者像是锁定猎物的老鹰一样迅速飞降!「咿呀——!」「哎呀呀呀——!」喔喔……南无三!老人的身体被忍者绳索一口气吊了起来!察觉异状的乌鸦们大声叫唤!惨叫声逐渐远去……然后屋顶归于沉默。失去主人的竹扫把,像是燃烧殆尽的线香一样倒在地上。
3
几天后。
开着武装灵车的死月正前往客户指定的地点。重金属酸雨沾在挡风玻璃上,然后又被银色雨刷左右扫开。死月的大脑和爱车老鼠快跑的控制系统透过LAN直连在一起,就连雨水沾在车窗上的不快感都会传到他的脑袋里。
「一亿啊……」对于身为老手灵车司机的他来说,这也算是一个相当大的案件。虽然他从自己的武装灵车司机师父——下端·辉古身上学到了压抑感情的技巧,像是杀人机械一样漠然地做着这种运送工作,但这个案件的金额实在太大了。他觉得自己需要更多的音乐和酒精,于是伸手转动收音机的转盘,但他不小心转错了。
硬核黑道乐团「断指狂人」的急促旋律从收音机里传出。由于主唱武志把除了双手中指之外的所有手指全部都砍断,所以这个乐团十分受到年轻人的欢迎。「啊——?未来!未来!未来!消失了吗?未来!未来!未来就是现在!未来!未来!未来!消失了吗?未来!未来!啊——?啊——?啊——!」
车内响起彷佛用刀子挖出耳朵深处的活体机械化装置般急躁且临场感十足的歌声。车子摇晃了一下。这是他平常不可能犯下的失误。看来他的精神似乎因为这次的案件而变得太过亢奋了。「操佛祖的……!」死月小声地咂了个嘴,然后继续转动转盘,寻找播放怀旧风格的电子黑暗嘻哈乐曲的频道。
咚当咚噹噹,咚当咚噹噹,锵咿,锵锵咿……是能让人感到安心的电子音和BPM。可是又有一种火箭準备升空时的倒数计时般严肃的紧张感。真正的男子汉就应该听这种音乐才行。他经常会有这样的想法。当他喝光摆在仪錶板上的龙舌兰酒时,客户指定的废弃竞技场便映入眼帘了。
死月像是在暖身一样一边穿越大型鸟居下方,一边让爱车老鼠快跑迅速甩尾,甩开漆成亮银色的瓦片上的重金属酸雨雨滴。无线IRC频道提出自动登入的要求,然后来自客户的简讯立刻接着传了过来。
在四盏头灯的照耀之下,他在废弃竞技场中央的土俵残骸附近,看到了几名身穿黑色西装并拿着机关枪的强悍黑道,以及他们所护卫的,疑似是医疗人员的白衣男女。死月在土俵旁边停下爱车,然后打开左右车门和用来放置棺材的后车厢。
死月用拇指指向车身后方的活动式小庙后,几名黑道複製人便一起抬起漆黑的钢铁棺材,放在小庙里的榻榻米上。死月从不过问自己即将搬运的尸体主人的身分。因为这是专业武装灵车司机必须遵守的规矩。
「好啦,这次的客户大人是谁啊?」死月用有如无人寿司吧的电子语音般毫无起伏且不带感情的语气询问。「因为医师正忙着进行思想实验,所以由我负责处理这件事情。」顶着一头橘色鲍伯短髮的女性,拿着状似漆器盘子的IRC发讯器走了过来。她穿着强调胸部的PVC材质白衣。
「订金是一百万。用信用卡元件付款行吗?」「可以。」「你确认一下。」死月接过了元件,装进活体机械化义手上的插槽。视网膜上以绿色像素图显示出「百万圆」的文字。「金额没问题。剩下的报酬要等工作完成才能拿到吗?」「没错,你的理解能力真强。」有如色情狂般的女性研究员看向死月裸露的胸膛,露出淫蕩的笑容。
「把潜在的敌人全都告诉我。」死月提出要求。武装灵车的工作就是避开来自敌对黑道集团的攻击,从医院或黑道的家把客户的遗体安全送到寺庙。从架设在竞技场内部的医疗设备看来,这群人八成是代替真正客户出面接洽的无照医生吧。
「潜在的敌人只有一个人。」「一个人?你们要为了对付一个人付一亿圆?」死月露出疑惑的表情。「对方是独自一人就能匹敌好几个黑道集团的杀手……我们会派一名黑道坐在武装灵车的副驾驶座上。关于敌人的详细资料,你就问那名黑道吧。」「我明白了。」绝不深入过问客户的事。这也是一项规矩。
「目的地是?」「这里。」女子一边强调自己丰满的胸部,一边使用盘状UNIX的3D绘图功能,以绿色的线框模型立体投影出新埼玉西南部的道路图。「目的地是达摩寺,请在今晚的丑时三刻準时入殓。」「达摩寺……」听到这个名字让搬运专家稍微皱起眉头。
「……好吧。有其他想要顺便绕去参观的寺庙吗?虽然也有绕到富士山山脚下再回来的旅游方案,不过价格会稍微贵一些。」死月照惯例开个小玩笑。「不需要。顺带一提,程式计算出来的最短路径是这一条。」鲍伯短髮的性感女性用纤细的指尖操纵盘状UNIX,在立体道路图上画出推荐路径。
「……这条路径完全不行。途中会经过至少二十多个容易受到狙击的大楼地区。」死月摇摇头,用自己的手指在触挂面板上滑动,画出另一条路径。「我会走这条路,穿越建造到一半的乌居大桥。而且这样还能缩短时间。」「哎呀,是吗?随你高兴吧。专家先生。我们不在意你走哪条路。」
「準备好一亿圆等我吧。」死月坐进爱车老鼠快跑的驾驶座,提前关上车门。女人身上过于强烈的香水残留在鼻腔里,让他的偏头痛发作,情绪也变得焦躁不耐。他等了没多久,黑道便坐到副驾驶座上了。他的左脸有将近一半都受过改造,安装着活体机械化摄影机。
(((这家伙是负责监视我的人吗?既然工作报酬多达一亿,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好啦,那我就一边在新埼玉湾的乌居大桥上和这位阴沉的黑道一起享受兜风的乐趣,一边问清楚那位独自一人的潜在敌人是什么样的家伙吧……)))死月踩下油门,踏上无法回头,通往死后世界的兜风之旅。
4
时间再次回到几天前。在邪恶的大本营,所泽大厦七楼。
擦得发亮的花岗岩地板反射着以红色LED灯光显示的数字。房间的墙壁上摆满了大型萤幂和成束的高速LAN缆线,显示着随时变动的股价。不过,集结各种最新科技的这个房间并不是太空站。这里是连本带利基金会所持有的一间会议厅。
在面积约有一百坪的这间会议厅里,有五名身穿高级西装并戴着厚重眼镜的面试官,以及三名想要到这间赢家企业任职的大学生。另外,在面试官们身后还有一个高高升起的升降式榻榻米,而身为CEO的老元·宽就像是江户时代的武将一样威武地坐在上面。
「请问好好先生製药公司是在哪一年创业?」面试官出题了。「我知道!」留着小平头的学生按下按钮,抢到了答题权。「请回答。」「江户三十七年!以感冒药製造商起家!我在大学里是打美式足球的!」「答对了!」面试官们互相交换眼神,然后敲打手边的键盘。
「这样问题就全都问完了。」面试官接着宣布:「由于全员的分数都一样,所以接下来要进入杀伐时间。请大家努力展现出自己对连本带利基金会抱持着多大的忠诚心吧。好啦,那我们就从月薪二十五万圆开始喊起。」……三名学生咽下口水。短短一瞬间的寂静!
「二十四万!」留着鲍伯短髮的学生按下按钮大声喊道。面试官们开始敲打手边的键盘。「二十三万!」平头学生喊道。「二十二万!」武士头学生喊道。学生们全都满手冷汗,眼睛布满血丝,心脏像是快要爆炸一样。他们不时看向身旁的人,用眼神互相牵制,就像是正在赌博的黑道一样。
老元身穿紫色亮面西装并戴上黄金头盔和面罩遮住脸孔,像是武田信玄一样充满威严地交叉双臂,从高处俯瞰着杀伐时间的整个经过。因为身为总会集团首领的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欣赏弱者像是虫子般死去的光景,以及弱者们自相残杀的光景了。
「二十万!」平头学生在这时使出杀手锏。他的手段相当高明。他忍不住露出了聪明的笑容。其他两人不由得表现出懊恼的反应。如果继续压低薪水,就会低于新埼玉一般公司的起薪了。毕业于赢家大学的他们的自尊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最后时限逐渐逼近。面试官们默默地敲打键盘。他们的皮肤充满光泽。真不愧是赢家企业的面试官。他们肯定过着吃好睡好的生活吧。在焦躁感的压迫之下,被逼急的狗儿们开始跳墙了。「十九万!」武士头学生咬着下唇喊道。「十八万!」鲍伯短髮学生边哭边喊。
这种惨绝人寰的杀伐时间面试方式是由老元·宽本人发明,而且最近还被许多相关企业所採用,是一种极有效果的面试方式。「哇哈哈哈哈……」老元一边把右手肘摆在涂着红漆的脇息(注:一种专门让人摆放手肘的东西)上,一边区雅地拿着画有老虎的扇子扇风。饱的眼神像是武士刀一样锐利,让人完全读不出表情。
平头学生一脸茫然。这是因为,他原本以为喊出二十万就稳操胜算,但这个想法实在太天真了。「十七万!」「十六万!」这场喊价比赛还没结束。平头学生动用所有脑神经拚命思考……(((连本带利基金会是未来将急速成长的金融公司。只要忍耐几年,就应该会升到人生赢家级的薪水!)))
「唔喔——!连本带利基金会万岁!」平头学生猛力拍打按钮,当场站起来摆出万岁的姿势。众人全因为他的行动而瞠目结舌,只能默默等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场面的主导权已经完全握在他手上了。啪啪啪。从上方传来有气无力的拍手声。拍手的人正是老元。
「哇哈哈哈哈!真是有魄力的年轻人啊……」老元的双眼突然像是出鞘的武士刀一样发出锐利的光芒。「然后呢?你要把薪水压到多少?」「是……是的……」平头学生一边双腿发抖一边大喊。「……就如您所见,十根手指……十万圆!」南无三!这家伙疯了!「哎呀呀呀呀——!」其他两名学生当场失禁!
「哇哈哈哈哈哈!有意思,就录用你了!」老元用阖上的扇子倏地指向平头学生。「非常乐意!」泪流满面的平头学生当场下跪。对于老元来说,这场面试考试其实只不过是一项余兴节目。因为他早就打算在两年之内让连本带利基金会倒闭了。
「好,请后面的三位应徵者进来吧。」面试官面不改色地用有如机械般的语气呼叫着应徵者。会议厅东西两侧的自动拉门立刻打开,让三位学生退场,并让三名新的应徵者进场。「第一个问题。井本家公司上柜时的股价是……」就在面试官朗读问题时,老元胸前的IRC峰鸣器响了起来。呼叫者是李医师。
「后面就交给你们了。」老元丢掉扇子并降下升降台,然后走出会议厅。他穿越戴着墨镜的黑道複製人军团在两侧列队的董事专用走廊,搭乘高速电梯前往四十九楼。所泽大厦的下层是连本带利基金会的办公室,中层和上层则是总会集团的设施。
「呜喔——!」仿自狮子吼声的勇猛电子声响起之后,电梯便停了下来。黑底搭配紫色亮面,上面还以金箔画着总会集团标誌的厚重双重铁门,一边排出压缩空气一边敞开,迎接来到李·荒木医师的秘密研究所的老元和四名黑道複製人护卫。
这里的气氛和其他地方完全不同。这里是天花板、墙壁和地板都白到令人睁不开眼的宽广的强化望胶世界。被夹在透明树脂板之中的尸体切片像是美术品一样到处陈列。银色的医疗器具、透明的管线和塞成一团的红色血肉,酝酿出一股冷血且背德的诡异气氛。
身穿骯髒白衣的李·荒木医师。身穿PVC材质白衣,并戴着有如书獃子般的厚重胶框眼镜的年轻医学专家,身材高瘦的助手——鸟田·陈一。身穿强调胸部的PVC材质白衣和护士帽,还顶着令人印象深刻的橘色鲍伯短髮的女助手——吹雪·纳哈塔。拥有日本顶尖头脑的三人以充满自信的表情等待老元到来。
老元从黄金面罩底下发出严肃的声音。「既然你们特地叫我过来,就表示那项计画有进展了对吧?」「咿嘻嘻嘻!正是如此!」从过长浏海之间露出单眼的李医师以尖锐的声音回答。可以看出平时总是比UNIX还要冷静无情的李医师现在非常兴奋。
「终于……终于可以让您见到殭尸忍者诞生的瞬间了!请往这边走!」李医师亲口说出充满震撼性的话语。佛祖啊!难道他终于掌握到解开不死谜团的关键了吗?难掩兴奋的李医师像是史上第一只发现火的兴奋黑猩猩一样用奇怪的方式走路。
关于这位李·荒木医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在此必须重新做个简短的说明才行。他是好好先生製药公司派遣到总会集团的科学家,负责改造六门众的身体并治疗受到重伤的忍者,还负责主持许多不可告人的非法实验。
李医师是世界第一的忍者科学研究者,还开发出人为分离附身者和忍者灵魂,然后将忍者灵魂转移到其他人身上的骇人技术。而想出这个「蛇吞象计画」并命令他进行研究的人就是老元·宽。老元利用这项技术,让好几个忍者灵魂附身在自己身上。
为了避免出现其他和自己一样的人,顺利得到七个忍者灵魂的老元下令摧毁与蛇吞象计画有关的一切设施。可是李医师反对这件事,向老元提出继续延伸蛇吞象计画,让忍者灵魂附身在尸体上重新复活的「殭尸忍者计画」。
在总会集团里,没有人能够和老元·宽唱反调。事实上,身为无情的绝对支配者的老元,当时曾经犹豫是否该杀掉这个优秀的棋子。可是,如果相信李医师的话,一旦这个计画成功,他就能成为不死的忍者。对于老元来说,这是个非常有魅力的提议。
于是,得到鉅额预算的李医师便开始着手进行殭尸忍者计画。彷佛是在证明这项计画的预算有多么充沛,这层楼里有穿着白衣的数十名黑道複製人默默地做着奴隶般的工作。在井然有序的桌子上攞着装有IRC终端机的离心分离机、微量分注器和拭镜纸之类的高级器材。
「咿嘻嘻嘻!那就是成品!」站在厚重防弹玻璃前方的李医师命令助手们打开拉门,然后指向前方房间里的某样奇怪装置。那是一个水牛人偶环游地狱的平安哥德样式的陈旧木製旋转木马,其中两具水牛人偶还被换成高科技的圆筒型太空舱。
老元并不怎么惊讶。因为他非常了解李医师的低级兴趣。这和日本科学家习惯在研究室里摆设神龛或鸟居的意义不同。这个机器是由李医师「科学就是展示品」这样的扭曲古典兴趣和疯狂的幽默感所造就出的诡异装置,完全没有宗教上的意义。
「準备好了吗?仔细看清楚喔!首先要在其中一个太空舱里放进拥有忍者灵魂的实验体!咿嘻嘻嘻!」李医师按下按钮后,旋转木马装置右侧的拉门就立刻打开,被四名戴着曲棍球面具且身穿白衣的生化相扑力士抓住双手双脚的悲惨忍者从中现身。
「不要啊!不要啊!」虽然被抓住双手双脚的忍者奋力挣扎,但完全敌不过孔武有力的生化相扑力士。他的名字叫作哨兵。虽然他曾是总会集团的下级忍者,却不小心惹火老元才会落得如此下场。打开以直书大字写着「入口」的太空舱上盖后,哨兵就被丢进里面了。
「接下来要把新鲜的尸体丢进另一个太空舱!」李医师按下按钮后,旋转木马装置左侧的拉门就立刻打开了。穿着拘束服且戴着洗脑用电子墨镜的高瘦老人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两名身穿白衣的黑道複製人架着他的双手。
「洗脑完毕了吗?」老元问道。「非……非常完美。那……那个老头的记忆已经被彻底改写,只……只剩下对忍者杀手的强烈杀意!」鸟田助手结结巴巴地回答。「哇哈哈哈哈!想不到这个老家伙竟然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真是塞翁失马啊!我这个主意还真有创意!」
「啊哇哇——!可恨啊!忍者杀手!」老人一边口吐白沫一边吼叫。喔喔……南无阿弥陀佛!他正是在超高大楼屋顶上,和忍者杀手有过短暂心灵交流的菅原,富秀老先生啊!ALAS!无辜的他到底为何非得变成殭尸忍者不可呢?
在此不得不说明一下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菅原老先生被当成是忍者杀手的同伴,被地狱风筝绑架到所泽大厦里接受拷问,但这位老人就只是普通的屋顶清洁工,总会屋很快就发现他根本不知道任何重要的情报。因为期待落空而愤怒不已的老元扣了地狱风筝的薪水,并且準备弔死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