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一瞬间,她无法理解辛所说的话。
全军覆没?为此而準备的处刑场?
「你是在……说什么……」
这时,蕾娜猛然惊觉。
六年前自己遇见的雷是八六,也是处理终端。
八六为了让自己和所有的家人重新拿回公民权,才会自愿前往绝望的战场。
既然如此,辛身为雷的弟弟──在雷选择从军后,就该恢複共和国公民身分的辛,现在为何会以处理终端的身分,以八六的身分待在战场上?
其他处理终端也一样。既然每年都有数万名新兵被送上战场,那么这几万人的双亲和兄弟姊妹之前又都是在做什么?
「难不成──……!」
『没错,就和你想像的一样。那些白猪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八六拿回公民权。』
『只是拿这个当诱饵进行徵兵,然后榨乾我们的每一分价值而已。猪就是猪,有够噁心。』
蕾娜立刻摇了摇头。按照她的伦理观念,实在很难接受这样的事情。
共和国。养育她的祖国。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吧?
「怎么会?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赛欧轻轻叹气。那不是责备,而是苦闷又带点顾虑的声音。
『我并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只是,从开战到现在,你曾经在八十五区内见过任何一个八六吗?』
「……啊──!」
以公民权作为交换,八六需要服役五年。就算当事人在期满之前战死,家人获得公民权的权益依旧受到保障。
可是开战至今已有九年了。至少在这段期间阵亡的人,他们的家人应该早就取回公民权了,可是蕾娜却从没见过……真的是连一个这样的人都没见过。虽然她从未离开过第一区,而第一区的有色种居民本来就极为稀少,但也不至于连一个人都没见过──!
她对于自己的迟钝感到反胃。
明明至今为止出现过好几个线索。身为兄弟档的雷与辛。在收容当时还是幼童,上头应该还有双亲和兄姊的处理终端们。只有白系种存在的第一区。她对这些异状视而不见,直到现在还像个笨蛋一样,相信共和国的清白。
『因为大多处理终端在期满之前就阵亡了,所以就算把公民权之类的承诺当作没发生过,也不会发生问题。问题就在于我们这些待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却还是活了好几年的「代号者」。活得越久,脑筋就越灵活,也会被其他八六视为英雄。要是这些人变成叛乱的火种就糟了──共和国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莱登的声音很平静。
其中蕴含着对于共和国的愤怒,但与此同时,也有一种事到如今又何必发怒的想法。
『所以他们总是让「代号者」四处转战各战线的激战区,增加阵亡的机会。实际上,无论是经验多么丰富的「代号者」,多半都会死在这一步。而那些仍旧大难不死,又不肯乖乖就範的滑头,最后来到的终点站就是这里。各战线的第一区第一防卫战队。这里就是最终的处理场。上了处分名单的「代号者」达到一定数量后,就会收集起来扔进这支部队,让他们战斗到全军覆没为止。不必期待兵员补充了,等我们全灭之后,他们才会送来下一批待处分人员过来──这里就是我们最后的驻地。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令人摸不着头绪的错乱。
不是为了让他们守住防线,而是为了让他们牺牲而上战场。
这已经不是什么强制服役了,而是借用外敌之手的屠杀行为。
「可──可是……!」
蕾娜抓住最后一缕希望,如此说道:
「要是这样还能活下来的话……」
『啊啊,的确也出现过这样不识趣的家伙呢……为了把这种家伙处分掉,在这里所接到的最后一项任务,就是成功率和生存率都是零的特别侦察任务。走到了这一步,可就真的没人生还了。对那些白猪来说,就是垃圾终于处理完毕,万事大吉。』
「……!」
共和国把他们赶到致命的战场守卫防线,却不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还巴不得他们在战场上全部死光,活太久的人甚至会变成眼中钉,被扔进以送死为目的的部队里──即使如此还是活了下来的他们,在最后的最后就会收到一项露骨至极的命令。
因为愤怒,让蕾娜的眼眶泛泪。
这个国家究竟……究竟要堕落到什么程度?
已经腐败不堪了。
她想起赛欧和莱登总是把好閑好无聊挂在嘴边。
也想起自己问辛退伍后想做什么,对方却回答没想过的这件事情。
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不需要花时间投资未来,也没有值得去梦想的未来。
他们唯一拥有的,就是那张不知何时会执行,但是到了那一天就注定会死,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经签发的死刑执行命令。
「大家都是在知情的状况下……?」
『是的……对不起。辛和莱登,还有我们大家都对少校开不了口。』
「是从……什么时候……?」
她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很乾涩。反观可蕾娜的语气,却随意到很不自然。
『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喽。因为不管是我的姊姊、赛欧的爸爸妈妈,还是辛的家人,每一个上了战场的人都没有回来,而我们也被禁止离开收容所。那些白猪怎么可能遵守承诺……大家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分明知道现实是如此,那你们为什么要战斗!不如逃走……你们不觉得这样正是对共和国复仇的好机会吗?」
听见蕾娜如哀号般的质问,莱登闭上眼睛,微微苦笑。
「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前面有『军团』大军,后面还有多到数不清的地雷区和迎击炮。至于叛乱,虽然这主意也不错……但现在八六>我们>的人数减少太多了,没有条件这么做。」
换成是父母那一辈或许还有可能。可是当时的他们,比起推翻共和国,更希望能让家人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所以选择上了战场。而且要是他们放弃战斗,最先牺牲的还是被关在铁幕之外,强制收容所内的家人。所以他们除了相信共和国的哄骗继续奋战,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父母那一辈牺牲之后,他们的兄姊终于明白公民权只是遥不可及的奢求,但至少要用战斗来证明自己也是共和国的国民。保卫祖国是公民的义务,他们希望透过为国捐躯的行为,取回被祖国践踏的自我存在证明>身分>和矜持>尊严>。仅仅只是为了证明,他们才是真正的共和国国民,而不是那群放弃护国义务的白猪。
但对于莱登他们来说,就连这点认知也没有了。
自己该守护的家人几乎都死光了,而在他们被送进强制收容所,也就是那狭小的囚笼当中时,年纪还太过幼小。
无论是在街上自由散步的记忆,或是被当成人类对待的经验,对他们来说都太过陌生。唯一记得的就是在铁丝网与地雷区重重包围下,被视为人型家畜看待的生活,以及创造了这种环境,名为共和国的迫害者。以自由、平等、博爱、正义与高洁为立国精神的那个共和国,他们连一点印象也没有。在他们培养出身为公民的自觉与荣耀之前,就被打落为家畜了。
莱登他们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共和国国民。
他们是八六──生于战场死于战场,以这个四面受敌的战场为故国,战死方休的战斗之民。这才是他们的自我存在证明和矜持。
那个叫作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国家,那群白猪栖息的「异国」,其实他们一点也不在乎。
『那么,你们又为何……』
这个问题,其实他们也没有义务回答。
然而,莱登之所以愿意替她解答,或许是因为这位少女实在蠢得可怜,就算遭受痛骂、被那些亡者的叫唤吓得六神无主,还是咬紧牙关死缠着他们不放,所以才让莱登也不得不服了。
看见同伴们保持沉默,知道他们没有阻止自己回答的意思后,他才缓缓开口:
「我在十二岁之前,都是受到一个第九区的白系种老婆婆保护。」
『……?这是……』
「把辛养育成人的,是一个拒绝调任,留在强制收容所的白系种神父。关于赛欧的队长,他之前就提过了。但我们每个人也都见识过白猪的低劣,尤其是可蕾娜。而安琪和辛也见识过一样低劣的八六。」
不忍卒睹的劣根性,以及令人景仰的高洁情操,他们全都见识过。
「经历过这些之后,我们做了个决定。其实很简单,就是决定我们该选择做哪一种人。」
莱登在狭小的驾驶舱里,想办法伸展身子,仰望着天空。
那个老婆婆教给自己向神还是啥玩意儿的祈祷方式,早就忘光光了。可是她趴在泥土路上痛哭失声的模样,至今仍然无法忘怀。
「所谓的复仇,其实并没有那么难。只要放弃战斗就可以了。只要放任『军团』从眼前通过……哎,虽然我们会死,但共和国也会因此灭亡。让那群蠢猪遭到报应,统统死于非命这种事,我们也不是没有想过。」
虽然也会牵连到强制收容所里的同胞,反正他们也没几年好活了。放弃挣扎这种事……其实对于处理终端而言,并没有那么困难。
「不过啊,想必会有一些白系种跳出来喊着『我们才没有故意要你们去死!』而且就算我们做到了那一步,最后还是什么都不会改变。」
『……』
另一头的蕾娜似乎没办法理解的样子。她的沉默,忠实反映出「这样你们不就如愿以偿了吗?」的疑惑。莱登忍不住失笑。这名少女真的是养在温室里的傻孩子啊,复仇这个概念大概离她很遥远吧。
把憎恨的对象杀死就算了事?复仇和憎恶才不是这么轻率的事情。
「非得让那些家伙真的明白自己干了什么,打从心底感到后悔,哭着爬到脚边求我们原谅,再杀了那些家伙,才算是复仇啊……可是,那些至今为止做了不知多少无耻勾当的白猪,就算遭到反叛而灭国,也不可能让他们真心反省吧。他们只会把自己的无能和无脑摆到一旁,一边痛骂别人的无能和无脑,一边自以为是悲剧当中的主角,认为自己是无辜的受害者而已……就为了成就那些人渣的自我陶醉,难道我们还得把自己的水準拉到和他们一样低吗?」
不知不觉间,莱登的语气变得十分不屑。
要说什么无法原谅,这种行为才是他们自己最无法原谅的。
嘲笑老婆婆遵从自己的良心,全心全意抵抗迫害的行为的那些士兵。
对于战争这个现实视而不见,躲在要塞墙中这个脆弱梦境的国民。
不愿履行自己的义务,乐于剥夺他人权利,不但不引以为耻,还大言不惭地强调唯有我等才是正直高尚的人种,无法理解自己的言语和行动有多么矛盾的白猪们。
谁要变成跟那些家伙一样啊。
「就因为被垃圾当成垃圾对待,自己也还以颜色的话,就同样成了垃圾。要是只能选择在这里与『军团』战斗而死,或是乖乖放弃等死的话,我宁可选择一路战斗到死为止。我们不会放弃,也不会逃避。这就是我们战斗的理由──也是存在的证明>骄傲>……虽然间接保住了白猪的性命这点很让人不爽,不过,那也无所谓。」
他们是八六。是被遗弃在战场,属于战场的民族。
一直奋战到无法战斗为止,全心全意活出精彩,就是他们的荣誉。
少女管制官不由得紧咬下唇。她感受到微微的铁锈味,一股不属于自己的血腥味。
『就算知道……等待在前方只有死亡,也是一样吗?』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希望他们过来複仇一样,让莱登苦笑起来。
「因为知道明天会死,乾脆今天自己上吊,天底下有这种笨蛋吗?就算知道自己注定要走上死刑台,但至少还能选择走上去的方式,只是这样而已。我们要自己选择,自己做出决定。然后只要照那样活下去就好。」
正因为他们已经接受了那等在尽头无谓又惨烈的死,是不可避免的命运。
看见一道人影和「清道夫」的巨大身躯,就待在空蕩蕩的机库前方,敞开的铁卷门旁,莱登便停下了脚步。晚风微微带着秋意,月亮带着一抹幽蓝,星辰闪耀刺眼,天顶漆黑如墨。就算在有人死去的日子,月亮和星星仍旧会无情地在夜空中散发如美玉般的光辉。
世界不是因人类而美丽。这个世界绝不会特意眷顾人类这样渺小的存在。
「──别找了,这也没办法。今天也谢谢你了。」
「……哔。」
莱登目送垂头丧气(这可不是比喻,而是真的压低了前脚)的菲多默默离去后,才对着走了过来的辛说道:
「是奇诺他们的吗?」
「嗯。好像怎么样也找不到智世的机体碎片。已经好久没有碰到需要找替代品的状况了。」
「可以把智世做的飞机模型拆来用啊。机翼那一块不就刚刚好……不过,居然连碎片都找不到了啊。被那种炮击打中真的是尸骨无存呢。」
菲多想必也在今天的作战区域搜索了很久吧。这种工作不是菲多原本的使命,只是跟在死神身边,看他把阵亡者姓名变成铝製的墓碑,才学会了把这种东西列为最优先搜索对象。
而菲多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呢?莱登曾经从辛那里听说过。当时菲多第一次切下的标誌碎片,也和那些还未刻上名字的墓碑一样,都放在「送葬者」的驾驶舱里。
高举长剑的无头骷髅骑士纹章,那是辛的哥哥的标誌。他在某处的废墟找到遗骸和机体残骸后,就把这个标誌继承下来了,只是把武器换成了铁锹而已。
「你应该也并不在意,但好歹让我说一句。那不是你的错。」
辛的异能可以侦测敌人在哪里,却无法分辨有什么敌人。虽然能从布署和数量来推测机种,但是要他推测出混在大后方集团中的区区一架机体,而且还是全新畸形的存在,未免太过强人所难。
辛瞥了莱登一眼,默默地耸耸肩。看起来真的没放在心上的样子,莱登就安心了。他们是在有所觉悟之下,全力奋战而死的。能够负起这个责任的,也只有死者本人了。
看见那双透彻的红色眼眸望向白天战斗区域的天空,莱登也望向那里。白天轰来的那个超长距离炮……
「……我本来以为下次会直接攻击基地啊,没想到竟然没来。」
「重炮的用途是大範围压制和破坏固定目标,不是用来狙击机甲兵器,也不会浪费在区区一个战队身上,都市或要塞才是它本来的目标吧。我想那次只是为了试射顺便对準我们而已。」
莱登低沉一笑。
「一个顺便,就杀了四个人是吧。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啊。」
「等到它彻底完成,别说是四个人,就连共和国都会灭亡。对我们来说倒是无所谓……不过少校就不是这样了。要是能找到对策就好了。」
听见辛平淡地这么说,莱登暗忖着「是喔」。不过本人似乎没有发现就是。
「……怎么了?」
「没什么啊。」
这么多年了,从来没看过他主动关心起管制官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只要执行炮击就必须仰赖前进观测机的协助,就算是长距离炮兵型也不例外。不过目前它本身也还是完全停机的状态。」
「你感觉得到?」
「我记住声音了。只要对方再次行动,我就会感觉到……但我想,对方恐怕不会再次发动炮击了。」
「……?」
莱登不解地回望着辛。而辛依旧凝视着遥远战场的天空,微微眯起双眼。
「我找到了。那时候他多半是借用了负责前进观测的斥候型的光学感应器吧。」
「……!你的哥哥吗……!」
莱登不禁倒抽一口气。他知道这件事很久了。就是那个他们从未亲眼见过,却与它所指挥的「军团」交战过好几次,思虑精密而冷酷,战术风格狡猾多变的「牧羊人」。
盯着疑似是对方所在位置的方向,辛轻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