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我感到迷惘,不知道今年夏天该如何度过。
看似有很多选项,但都欠缺临门一脚。
即使不考虑这个问题,这个时期也不得不去思考自己的将来。
双亲、老师和同学都逼问我:「你想当什么?你想做什么?」我当然不会有明确答案。基本上,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做什么……
光是这样,脑筋就已经够混乱了,我却比其他人多一个扰乱思绪的重要因素。
那就是长峰美加子。
搞什么,原来你是受到女朋友的影响,连自己将来要走的路都无法决定——或许有人会斥责我软弱,然而,这个说法有双重错误。
首先,长峰并不是我的女朋友。再者,长峰从来没有要求我要怎么做。
长峰是我满要好的国中同学之一。
她获选为联合国宇宙军的选拔队员,国三那年夏天突然离开了。她说她要成为德雷萨驾驶员,踏上探索塔尔西斯人的旅途。国三女生做这种事感觉很荒唐,让我不知该如何接受。如果说猫生了小狗,对我来说还比较真实一些。
唯一替这个愚蠢故事添加真实感的,就是我和长峰之间往来的好几封、几十封邮件。我们不是情人这类特别的关係,但不是情人却彼此谈论各种事情,或许可以称得上是很特别的关係。
我是平凡的高中生,但是不论是在念书、吃饭、玩电玩、搭公车上学、和同学开些愚蠢的玩笑、从教室窗户俯瞰操场发獃,内心的某个角落总是挂念着宇宙、塔尔西斯人与长峰美加子。
我当然也曾经觉得这是一种负担。
我也曾经好几次想要忽略长峰,觉得她与我无关。
然而,我无法抗拒从外太空寄来的邮件。
那是跨越时间与空间传达的信。
处在完全不同的环境、怀着完全不同目的生活的两人。
长峰的旅程仍继续下去,两人间的距离与时间隔阂将变得更大,然而奇妙的是,我对长峰的思念却变得更强烈。
这样的思念或许不是单纯的喜欢,而是在替对方担心。当长峰的通信中断,这点变得更加明确。
长峰最后的邮件来自冥王星。
信的内容以长峰来说相当简短,只告知她抵达了冥王星。
原本不到三天就会传来一封的信,在那之后突然中断了。
我难免感到不安,担心她发生了什么事,脑中闪过最恶劣的情况。
不安的预感猜中一半。
舰队遭遇塔尔西斯人,发生小规模战斗后,透过超空间引擎跳跃躲避到距离一点一光年的地点。事件发生后过了四到五天,媒体才公布内容不明确的新闻。
关于小规模战斗中己方是否出现死伤,又花了三天才公开细节。
据说死了一人。
无数塔尔西斯人出现,舰队和塔尔西斯人展开战斗,在战斗中出现死者——这一切都相当具有冲击性。
我这时才意识到,长峰参加的计画在执行具有危险性的任务,不禁感到惊愕。
长峰每天的生活都面临危险!
不仅如此,那名死者该不会是……
想到长峰有可能是那名死者,我就坐立不安。
尤其长峰的通信中断了,更加深我的不安。
不论如何,要等待一年以上才能确认长峰是否平安无事。
哪有这样?结果已经出来了,我却得束手无策地等待一年才能知道结果。
我不愿去想长峰已死的可能性。
宁愿相信她一定还活着。
要不然就太过分了。难道她做了什么坏事?或者她只是运气很差,如果她有一般人程度的运气,或许就能和我一起进入城北高中,过着非常普通的高中生活。
无法收到长峰邮件的一年。
长峰生死不明的一年。
我没有自信能够保持平常心度过这一年。
虽然长峰并没有确定死亡,但我内心好似开了一个洞,感到无比空虚,有好一阵子都提不起劲做任何事。
思念着长峰继续等待,实在是太过痛苦。
或许有人会觉得我无情,但我决定儘可能不去想长峰。因为我无计可施。现在的我没有克服广大宇宙及时间隔阂的手段。
然而,在我试图保持平静的同时,世人在面对塔尔西斯人出现的报导后,却变得越来越骚动。好久没有消息的塔尔西斯人突然大举出现在冥王星,他们会不会如同老套的科幻故事,一举侵略地球?全世界当然都群起骚动。
然而实际上,当里希提亚舰队消失,塔尔西斯人的群体也一下子就消声匿迹,世界级的混乱暂时平息。情势恢複稳定之后,又开始出现各种声音,其中最大声的主张是:「紧急强化地球规模的防护网!」
想到又有巨额的国家预算要投入联合国宇宙军相关项目,我不禁叹息。
难道时代又要逆行?该不会要在「奢侈就是敌人」这样的口号下,被迫过着简朴的生活?我以为我们现在的生活已经够简朴了。
另一方面,虽然是极少数,但也有人批判联合国宇宙军及其下层组织的航宙自卫队的封闭性,主张:「公开情报!」导火线是因为在接触塔尔西斯人的过程中出现了死者。由于死者姓名没有公布,选拔成员的家人彼此联繫,原本未公开的队员名单几乎完整呈现。媒体发布的内容在国内引起些许议论:从日本选拔的两百一十八名队员都是女性,而且平均年龄为十八点六岁,几乎都是未成年。
我从长峰的来信已经知道队员组成。包括长峰在内,我当然也曾经对这样的人选感到疑惑,现在透过媒体公开的实际状况,让我更想知道,如此异常的人选究竟有什么样的意义与必要性。
国会中当然也出现议论。面对在野党的追问,防卫大臣或许是迫不得已地找借口,做出这样的答辩:「在设计德雷萨的时候,为了提升搭载工具的等级,必须减少内部空间。就结果来看,主要是因为身高因素,年轻女性的适性较高。而且根据近年来从外太空劳动者得到的大量资料,已有实证显示,在封闭的外太空环境中,女性比男性具有更优异的抗压持久性。在这方面,选拔基準也以女性为优先。」这样的说法感觉满虚假的。
队员人选的话题虽然曾一度引起热烈讨论,不过很快就被防卫话题的大音量淹没了。
我真正恢複平静是在升上高中二年级之后。
我并不是完全忘记长峰,在心底大概还无意识地牵挂着她,可是,我已经习惯收不到信了。
后来塔尔西斯人没有再度出现,因此喧腾一时的防卫意识也平息下来,世间逐渐恢複平静。
平淡到几乎无聊的高中生活中,出现一段插曲。
那是六月某日的放学后。我结束社团活动要回去时,不经意地打开鞋箱,发现那东西悄悄地被放在鞋箱里。这是少女漫画常出现的情节,没想到自己竟然有幸成为当事人。白色的小信封上没有写寄件人与收件人姓名。我一开始感到瞬间的疑惑,但立刻猜到里面是什么。应该不会是决斗书之类危险的东西。
我拿出信封,姑且左右张望,确定没人在看,才匆忙将信封收入包包里。
当我到家沖入房间、锁上房门,立刻把信封从包包拿出来。
我把它端正放在书桌上,退后两三步,从远处盯着它思索该怎么处理。
但我装作不在乎的姿态只维持了三秒钟左右。
再怎么说,对于十七岁少年而言,这种朴素而纯情的物品会发挥直接的效果,就如马爱红萝蔔、猫爱木天蓼,我也不例外。
我急迫但慎重地用剪刀剪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
信纸是浅粉红色,和朴素的信封形成对比。
光是这一点就让少年沖昏头,日语解读能力急速下降。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掌握信中一行行文字所要表达的意思。
寄件人是名叫高鸟瑶子的女生。我对这个名字完全陌生。
一年A班,看来是学妹。
信中没有写「我喜欢你」之类的直接文字。
『明天放学后,希望你能拨一点时间给我。我会在生态小区旁的长椅等你。膝上放着赫瑟诗集的长髮女生就是我。』
次日,年轻人等不及放学时间的到来。
我本来也想要向同属弓道社的一年级生收集情报,但可以想见事后一定会被拿来取笑,所以努力按捺心情,等候时间来临。
信中提到的长髮女生果然坐在指定的生态池旁边的木製长椅上等候,低头看着赫瑟诗集。我走过去,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她似乎察觉到有人而抬起头。我原本对她的容貌不抱期待,此刻看到远超出期待的脸孔,彷彿受到先发制人的攻击般说不出话来。
「我好担心你不会来。其实我从一百公尺外就发现学长走过来了……初次见面,我是高鸟瑶子。」
我一开始就被她的步调拉着走。
她并没有说喜欢我,也没有要求我跟她交往,然而,在她如同将我赶走般说着「不能妨碍学长练习」的时候,我们已经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而且,我明明没有说想借,她却把文库本的赫瑟诗集塞入我手中。
少年就这样坠入陷阱,开始和高鸟瑶子交往。
这是典型的男女健全交往。
我纯粹只是当她的护花使者,在她喜欢的场所一次又一次约会。
当然因为还有社团练习,我们能自由运用的时间不多。她简直就像私人秘书般,每次都很俐落地运用手腕,拟出最能有效利用我们空閑时间的约会计画。
譬如,可使用学生月票到达的市立美术馆、图书馆、演奏厅等。她挑选的约会地点都是健康而低价的地方。这类公共设施和过去的我几乎沾不上边,老实说是我没什么兴趣的无聊去处。但是,我完全被她的步调拉着走,因此甚至能够享受这样的无聊。
我不自觉地比较长峰和高鸟。
就年龄来看,长峰应该年长一岁,我却觉得高鸟更为成熟。这也在所难免,毕竟我印象中的长峰一直停留在国三,彷彿被时间之流遗弃般停止成长。
高鸟瑶子虽然感觉很清纯,说话方式和细微的举止却像个成熟女性。她的头脑很好,身材高挑,容貌也不差——不,不仅是不差,而是可以明确评断为美少女。这样的女生怎么会看上我?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根据她的说法,弓道社的二年级男生寺尾升在女孩子之间满受欢迎的,不过因为我给人的印象是难以相处的人物,个性冷淡且讨厌轻浮的言行,不仅不和女性朋友说话,甚至也不太和男性朋友交谈,因此追求我需要相当大的勇气。简而言之,就是被当成难以亲近的人。
真是天大的误会。
不过因为挂念长峰,我的确比较少和人往来,自己也知道别人以为我是个难以相处的家伙。
高鸟反而对这种难以相处的个性产生兴趣,因此主动接近我。
高鸟填补我内心的空白。
她融化我变得顽固的心灵。
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是否喜欢上高鸟。
但是,高鸟确实带给我很普通的青春,这点我很感谢她。
然而我也会产生罪恶感,怀疑自己是否可以过这种快乐的青春。我原以为已经把长峰收入心灵角落的小盒子里并上锁,但我仍旧无法假装没看见。
长峰的存在,总是对我正要倾向高鸟的心踩下煞车。
如果彻底放手,我大概会被捲入高鸟的步调,跟她进一步交往,但总是有另一个冷静的自己阻止我。
「寺尾学长,你筑起了任何人都不能进入的高墙,但是总有一天,我会替你拆掉这座墙。」
我记得高鸟曾经以苦恼的眼神对我这么说。
若用《北风与太阳》的寓言来比喻,虽然高鸟如此宣言并给予我太阳般温暖的爱情,我却违逆寓言的结局,变成更坚持竖起大衣领子的偏执旅人。真是的,硬撑也不是这样搞的。
确知长峰生死的日子接近了。
我即将被只有我要面对的另一个现实唤回。
那一天我立下坚定的决心。
我不能在得知长峰的结果后,才决定是否要接受高鸟,这样太自私了。就算问我为什么,我也无法明确回答。
高鸟似乎看穿我的决心,当我告诉她,我打算翘掉社团练习跟她一起回去时,她像平常一样开心地点点头,然后露出有些寂寞的表情。
我们下了通学电车一走出车站,就下起九月凄冷的雨。我拿出摺叠伞,两人一起撑伞。
高鸟无言地靠向我,她穿着换季前的夏季制服,袖子底下的手臂纤细白皙而显得寒冷,偶尔碰到我的手臂,感觉柔软又冰凉。
走到阶梯坡前,我心想必须现在说出来。过了这里,就得送她回家。
我停下脚步,朝她面前踏出半步,重新面对她说:
「抱歉,我不能再跟妳交往了。」
高鸟以快要消失的声音说「我知道」,轻轻点头。我把伞递给她,自己跑进雨中。
我头也不回地跑上水泥阶梯。
阶梯的尽头有个令人怀念的东西。
那年夏天,我和长峰躲雨的公车站附设的铁皮小屋候车亭。
上下学路线改变后,途中游荡的地点和搭档也变了。这两年我几乎没有经过这里,但周围的景色没有任何变化,无用的小屋也只是增添两年的风霜,依然矗立在原来的地点。
我感到鬆一口气,跑进小屋里。
这里没有其他人,也没看到应该聚集在此的猫咪。
我坐在长椅上,扭乾湿淋淋的衬衫袖子,嘲笑自己的愚蠢,抬头仰望天空,等待雨停。
在这里待了二十分钟左右,我突然听到手机响了。
那是长峰的信结束一年的旅程寄到了。
虽然内文中途被切断,但可以确定是在空间跳跃之后发送的。也就是说,长峰还活着。
我心中静静地涌起喜悦。